“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宁宁将始作俑者堵在墙边,手里的报纸狠狠甩在他脸上。
陈观潮的脸都被她打红了,但他非但没有生气,反而转头对她笑了起来。
“你变了。”他笑着说,“被那个叫闻雨的小孩子改变了,变得毫无灵性,泯然众人,变得完全不像个魅影!”
宁宁愣了愣,忽然间明白了过来,有点不可思议的看着他:“你……希望我恨你?”
“当然。”她以为自己想多了,结果他居然真的认认真真的回道,“我不但希望你恨我,还希望你恨木蓉,恨导演,恨这里所有人……就像你之前那样。毕竟那才是魅影真正该有的样子,不是吗?”
“……就为这?”宁宁简直觉得这个人不可理喻,“就为了让我回去睡棺材,吃冷饭,洗冷水澡,你就搞这么一出?”
陈观潮忽然伸手摸住她的脸,眼神那么温柔,甚至带着一丝狂热,但这温柔与狂热不是献给她,而是献给她身体里的另外一个人。
“我知道你很在意导演的那番话,你不想当个特型演员,一辈子只能扮演一种人。”他柔声蜜意,像在安抚任性的情人,“可很多人演了一辈子戏,演了无数种人,最后却连一个可以让人记住的角色都没有。可你不同,你可以让人记住你……用你的恨,用你的魅影!”
宁宁双手推开他,两人同时后退两步。
“我也不是非演这出戏不可。”宁宁说,“要是你太过分,大不了一拍两散。”
当她决定留在这部电影里,照顾闻雨直到他安全长大,她的选择就变得很多了,她完全可以去别的剧组碰碰运气,甚至可以找份正经工作,每天朝九晚五,用闲暇时间进行自我训练,去扮演身边的每个人,去体会每个人的“初恋”。
“……养小孩需要钱吧?”陈观潮朝她的背影喊道。
正要推门而去的宁宁脚步一顿。
“而且就算你现在离开,外面的风言风语也不会停的。”陈观潮对她说,“为什么不留下来呢?留下来把这部电影拍完,我会给你一笔足够你养孩子的钱的。”
宁宁慢慢回过头,他在她身后笑,一个为了制作出他心目中的电影,一个为了塑造出合乎他心意的角色,甘愿把自己的灵魂卖给魔鬼,甚至自己变成魔鬼的笑容。
“不要浪费力气去做你不擅长的事,演你不擅长的样子了。”陈观潮朝她伸出一只手,声音千回百转,似他祖先那般蛊惑人心,“把你的恨,贡献给我的魅影,贡献给我的电影吧。”
宁宁眼神复杂的看了他许久,没有立刻同意,也没有立刻拒绝,只是丢下一句:“让我考虑一下。”就关门离去了。
房间内的陈观潮啧了一声,低头叼了根烟,抬起头时,眼前多了一个人。
陈观潮被他一吓,哇了一声,嘴里的烟都掉了:“吓我一跳,你怎么在这?”
闻雨站在他面前,由下而上,黑幽幽的眼睛看着他,白嫩的右手捏着一张纸,纸是对折的,里面似乎是一幅画。
陈观潮看了眼他的手:“你有什么东西想给我看吗?”
他主动伸手去接,可闻雨却将画藏到身后,小小的眉头皱起来,天人交战,犹豫不决,最后,他轻轻摇摇头,然后飞快的转身跑出去。
“奇怪的小孩。”陈观潮在背后喃喃一声,顺便走过去将房门关死。
因为戏院还在封锁,所以他们暂时住在旁边的一家旅馆里,除剧组成员外,还有不少租客来来往往,闻雨在拐角处撞进一个人怀里,他抬头看了眼对方的脸,立刻就要逃走,但被对方按住肩膀留了下来。
“闻雨。”瘦子看了眼他手里的画,眼睛向上一抬,看了看陈观潮住的方向,“你把画给他看了吗?”
闻雨轻轻摇摇头。
“给闻小宁看了吗?”瘦子又问。
闻雨依然摇摇头。
瘦子就笑了起来:“那你要我给她看吗?”
闻雨浑身一僵,然后缓慢而又坚定的摇摇头。
“好孩子。”瘦子摸摸他的脑袋,然后将画从他手里拿出来,塞进自己口袋里,又强硬的牵起他的手说,“来,跟我走吧。”
“站住!”一个女人的声音在他们身后响起,宁宁一路跑过来,将闻雨往怀里一揽,“我找你好久了,你在这里做什么?”
宁宁用看人贩子的眼神看了眼瘦子,瘦子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了眼她,然后低头对闻雨说:“你自己选吧,跟她还是跟我走。”
在宁宁惊讶的目光中,闻雨挣开她的怀抱,跑向瘦子。
“闻雨。”宁宁抓住他的胳膊,“你要去哪?”
闻雨回过头,用一种非常可怜的目光望着她,小小的手指蜷缩着,像小动物的爪子一样攥住她的袖子,紧紧攥了一会,又用力甩开。
他低头朝瘦子的方向退了两步,双手在自己身上上下摸索,身后忽然传来一声:“给。”
闻雨转头,慢慢接过瘦子递来的纸笔,在上面沙沙写了一句话给宁宁看,那句话是:“你太穷了,我不要你了。”
宁宁微愣,在他面前蹲下来,平视着他,认认真真的说:“我会努力赚钱的。”
闻雨又写:“你没有房子住。”
“你睡我怀里不就好了。”宁宁张开怀抱,“我是你的床,你的被子啊。”
闻雨的手抖得厉害,写下的字越来越潦草:“你脾气超差!我讨厌你!”
“我会改的啊。”宁宁对他温柔的笑起来,“我会为你变成一个很好很好的人的,我会变成你喜欢的人的。”
闻雨愣愣看了她半晌,忽然丢掉纸笔,双手朝她推去,他不停的推,不停的推,像要把她推离自己的世界,推离他现在站着的这个地方。
宁宁一个没留神,脚步踉跄了一下,坐倒在地上,闻雨却转身朝瘦子跑去,最后看了宁宁一眼,然后牵住瘦子的手朝门外走去。
“闻雨!闻雨!”宁宁在背后叫了他好几句,他都没有停,宁宁呆愣片刻,跟在他们身后,走了几步,被陈厨子拉住,压低声音对她说:“这不是刚好吗?让那个小怪物走,大家都怕他。”
宁宁甩开他的胳膊,继续朝前走去,没走几步,胳膊又被人拉住了,回过头,她表情古怪的问:“宁玉人,别人没办法,但我们三个可是住一个房间的,他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清楚?”
宁玉人沉默了一下,抬头对她说:“就因为我们三个住一个房间,所以我劝你……还是让他走吧。”
宁宁愣了愣:“你什么意思?”
“那天晚上……就是木蓉出事前一天晚上,我看见他出去了。”宁玉人极小声的告诉她,“他肯定不是去上厕所,因为去太久了。这事我没告诉别人,怕给你们两个惹麻烦,可……陈厨子说得对,让他走吧,大家都怕他,我也怕他。”
说到这里,她忽然盯着宁宁道:“你呢?你就一点也不怕他吗?”
“我怎么怕他?”宁宁苦笑道,“我一看到他,就想起我自己。”
被流言蜚语纠缠的痛苦,被人排挤的痛苦,有苦难言的痛苦,自我厌弃的痛苦,差一点点就变成真正的怪物的痛苦……她是知道的。
于是她再次挣开宁玉人的手,朝前面两人走去,一开始还在不停叫闻雨的名字,后来干脆不叫了,就这么静静的跟在他们身后,像被小主人抛弃了,却不舍得离开他的老狗。
门外早就已经是冬天了,雪纷纷而落,将整条街覆成了一片白色。街上行人寥寥,走着走着,渐渐只剩下瘦子,闻雨跟宁宁三人,三个人前前后后的踩在雪地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一阵冷风吹过,宁宁忽然捂着嘴剧烈咳嗽起来。
前面的闻雨脚步顿了顿,又继续走。
“我不相信他们的话。”宁宁在他背后喊道,“你不是怪物。”
闻雨的步伐微微一缓。
“所以你不要担心啊,也不要难过。”宁宁继续说,“不管这个世界变成什么样子,至少我会站在你这边啊。”
缓过之后,突然开始加快脚步,试图把她远远抛在身后,把她的声音也远远抛在身后。
“闻雨!小闻雨!闻雨小宝贝!”每换一个称呼,宁宁的声音就更卑微一点,最后甚至带了一丝哀求,“跟我回家吧!”
闻雨的背影看起来无动于衷,可若绕到他的正面,就会发现他早就已经哭得不成人形。
宁宁也哭了,哭的时候,一张纸从亲戚的口袋里掉下来,被风吹得悠悠一转,啪一声拍在她脸上,像个响亮的耳光。
打得好。她心想,这个世界老这样,在她以为自己终于能得到什么的时候,给她一个响亮的耳光。
她站在雪地里哭了一会,然后转过身,脚步蹒跚的朝旅馆方向走去,身上没有餐巾纸,正好拿手里的纸擦眼泪鼻涕,一面不够,于是打开纸打算换里面那面用,结果咦了一声,眼睛一动不动的盯着画面。
这时对面跑来两个人,一个是陈观潮,一个是宁玉人。
“你没事吧!”陈观潮风驰电掣的跑来,像找到了自己丢失财物的失主,上下打量了宁宁几眼,确定她没事之后,才吁了口气,“没事就好,刚刚真是太危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