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昱便是这时候借病未赴宴,他拿着令牌一路通行无阻,直至推开困了君匪数日的宫殿。
细碎的飘雪随着他的到来涌进殿内,君匪从飘摇的灯盏下抬起头,一身红衣的男子正抖落黑色披风上的落雪,他摘下黑纱斗笠,露出一个微笑。
“小丫头,我来接你回家。”
尹昱轻笑一声,眸光清亮而坚定,他向来是个行动派,一把牵过那只小小的、苍白的手后,揽着君匪的纤腰把人裹到了自己的披风里。
难得的,小姑娘头一次极为配合,尹昱抱着她飞上屋檐,躲过重重换班的禁卫,及至临近宫城偏门时,怀里的人儿才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问道:“师父他怎么样?”
“你说若水啊。”尹昱轻轻低首一笑,用来束发的红色发带随之轻晃得有些寂寥,他望着君匪的眼睛,说:“真是个小没良心。”
仿佛只有一刹那的认真,那双漆黑的眸子又恢复了平时的轻佻,尹昱在城墙上放开了她,眸光偏向一侧,“他好的很,你看。”
君匪随之望去,她心底其实有刹那的恍惚,因为刚刚尹昱那样望着她,给她的感觉陌生又熟悉,就像九天之上那个人,一样的看似轻佻,正因为如此,他们猛然的正经便会让人印象极为深刻,尤其是刚刚,尹昱刹那的正色过后再复轻佻,像极了司灵均。
可容不得君匪细想,她随着尹昱望过去,在见到偏门下方骑马的少年郎后,这些繁杂的思绪都抛到了脑后。
细碎的雪花已在青泥地上浅浅铺了一层,朦朦胧胧的夜色下,来人骑着一匹黑马,黑色的斗篷几乎遮盖了他全身,可少年抬头望向城墙上方时,那样微弯的眉眼,那样微微柔柔的漂亮眼睛,只会是若水。
君匪忽然展颜一笑,两个小梨涡望在了尹昱眼里,他终是抬起头,从身后狠狠抱住了身形纤细的女孩儿,附在她耳边说:“我放你走了,保重!”
话音刚落,君匪腰间就受到一阵不重不轻的推力,她惊诧着从城门顶上往下坠落,越来越快,只看到尹昱那双漆黑的眼睛清亮而坚定,又似乎听见他说:难道还看不出来我喜欢你吗?
耳边只余呼啸的风声,和马蹄飞溅过来的声音,君匪闭上眼,如想象中般落入了一个温暖有力的怀抱,随即若水轻喝一声,纵马扬鞭间已带着她绝尘而去。
身后是侧门的兵士,他们远远追不上夜色中疾驰的一双人影,尹昱这才收回目光,陡然间取出袖中的雪亮的匕首,朝着心口偏两分的位置狠狠扎去,待守城的禁军巡着情况赶到时,他已倒入血泊。
禁军首领连忙喝道:“来人,快送小王爷去御医院。”
“余下的人随我缉拿刺客。”
若水一行很顺利,带君匪出了城门后,已有马车等候在那里。似乎是听到动静,马车里的人掀开了车帘,露出一张带着面纱的脸,她微微一望,杏眸流转,便轻唤道:“若水,快走。”
“有劳思尔姑娘了。”少年点点头,牵着君匪送上了马车,他单脚支起坐在车外赶马,和尹家的车夫一起把马车里的人彻底送离了京都。
一路上,君匪才在尹思尔的言语中弄明白情况,原来若水昨日才醒,今日便迫不及待来救她,而在尹昱的谋划中便是以苦肉计,再加之妹妹尹思尔突然疫症,被连夜送往城外这一借口掩人耳目,以护送他们离京。
“谢谢。”君匪诚诚恳恳地对眼前的少女说,哪怕尹思尔的言语里总是强调若水如何如何顾及师徒之谊,这才堪堪病愈就赶来救她等等,其实君匪真的是个迟钝的人,若尹思尔大大方方的说她反倒察觉不了什么,可这样听着,确实听出了对方对自己的不满。
尹思尔就是故意的,此刻,连带着看向君匪的目光都是带着敌意的,她从未见过谁家的师徒情谊能做到若水对君匪这个样子的,哪怕君匪心里没什么,尹思尔也过不去,她既与若水有儿时的婚约,又喜欢着他,自然在乎。
天地下,任哪个女人都不能容许自己未来的枕边人心里有另外一个女人,尹思尔哪怕是郡主,也不能免俗。只是她如何也做不到挑明了说,一来她打小的性子便是内敛,表达什么都婉转再婉转,有时连对若水说的话都要思量再思量,生怕不够合适,二来,眼前的女孩儿是哥哥尹昱心中所属,他甚至不惜为她做最厌烦的谋划之事,且把自己也搭进去来换她平安,从这个角度来说,尹思尔不可能把关系闹僵,她更是希望君匪能与尹昱两情相悦。
说来说去,尹思尔就是怕君匪喜欢若水,哪怕眼前的小姑娘怎么看都对情之一事懵懵懂懂,可就是懵懵懂懂才可怕,一旦她意识到,那样的喜欢就深得坚不可摧了。到时,更难收拾。
于是尹思尔就问:“君姑娘,此行可有何打算?我听闻摄政王并非为姑娘亲生父亲,只是义父,既如此,姑娘可还有亲人?”
君匪顿了顿,而后笑着点点头,“多谢尹姑娘了,过段时日我就回去找他们。”……其实哪有什么亲人,君匪随意掀帘望了赶车的若水一眼,他黑衣黑发,夜色中一个侧脸都那样好看,可这样好的人,不只是她得便宜认来的师父,还是眼前少女的未婚夫。而她君匪,只是一个过客,不该介入。
她收回手,想好了。等师父安定下来,她便离开,若非天上一天,地下一年,君匪早拿着怀里集好了若水血液的玉器回去了,只是下界便规定三日才可归,这规矩一开始就碍着,君匪在凡间三年之内回不去。
回不去就回不去吧,在凡间做一个修士等待三日(三年)过去也没什么,反正在尹昱尹思尔甚至若水眼里,她就算不是个修士,也是个身怀奇技的人了,虽说不会像帝王那样疑心重,觉得是妖魔鬼怪,也始终是看她不同的。
君匪闭上眼假寐,她和他们终究不一样,她绝不会为如蝼蚁般,寿命短暂的凡夫俗子动容。
不会,永远不会。
马车走得很快,几日连夜兼程,一路行至江南,这里有尹家的别苑,尹思尔下车后正欲开口请若水留下,那人却朝她拱手施礼,一身儒雅气度,道:“多谢尹姑娘一路相送,我等师徒二人先行告辞。”
尹思尔当即一怔,她满腹的委屈与焦灼赌在唇边,却是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反倒是君匪开口,似玩笑般打趣若水道:“师父,你走什么走,走去哪里?你当时去京都,拿着婚书不就是要…”
“不是。”一向温文有礼的少年竟难得冷着脸打断,他欲取出袖中的婚书说明一切,又虑及在别院门口,让人见了有损女子颜面,终究还是暂且作罢,带着君匪一起入住了别苑。
又是这种局面,尹思尔看君匪真真跟看个拖油瓶一般了,但又顾及不能撕破脸面,只盼着她能自觉点,麻利的自己离开。
君匪也意识到了这点,夜间便收拾好包袱,留了书信一封,趁着夜色从后院偷偷离开了,其实她怕得要死,一来在上次宋瑾的天劫中元气大伤,仙法仙力还未恢复,大概得等回九天之上才有望重修,走夜路总有几分危险,二来她打生下来就怕水怕黑,怕得要死,连睡觉都要点灯。
吸了吸鼻子,君匪对自己的坏毛病嫌弃到底,可她知道,此刻不走,白天更不容易离开,若水那样负责任的师父,指不定还得亲眼看着她回了家才作罢,可她现在哪也回不了。
天上只有寥廖几颗星子,孤星冷月,君匪走在歇了雪的土地上,寒冷和恐惧一齐侵袭而上,她忽然就想到了無山仙君,在这个外人看来清冷,高岭之花不可攀的男子身边,君匪从来是觉得温暖的。
無山仙君不爱笑,哪怕他的容貌是仙界数一数二的,哪怕他看着是温润如玉的,可实际上,哪个女仙都摘不下这朵高岭之花。只因無山仙君的冷不是刻意的,而是似乎与生俱来,一种有礼有节的淡漠。
似乎对所有人,他都一碗水端平,千百年也未必展露笑颜,可从君匪记事以来,她看到的無山仙君就和别人不一样,君匪记得,他是爱笑的,他的笑虽昙花一现,却总是被她捕捉到,在她闯祸后可怜兮兮认错时,在她被其他仙者扣押时来领人后,在她做了什么向他讨好卖乖时,甚至是她耍赖粘着他之后,这些记忆,似乎没有别人,只有她和师父。
她想着想着,眼眶就湿润了,坐在破庙前的台阶上,君匪第一次泪流满面,她平时是极不喜欢哭的,哪怕真正难过也只是眼里有泪光,又或者是假意可怜兮兮,带着目的的哭,可这些都不是真正的难过,君匪真的难过是不想被别人看见的,从来自卑又自傲。
天上的星子又零落了几颗,余下的点点又更显寂寥。
三更过来,尹府别苑里忽然亮起了灯盏,气氛却依旧冷清。
若水刚不久从梦中惊醒,自从他上次替君匪喂血后,体内的经脉就彻底乱了,如今他这个病躯蕴养的血液别说是异香,恐怕是连妖怪也不想要了,看来师父他老人家的忧虑终究是多余了,不会再有妖物觊觎他,觊觎他这个兴许连一年都活不过了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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