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毫不留恋地转身,可转眼间,又弃了国,以死相随。
裴彧没有意外,那人就是个天生的骗子,谈笑风生间各种挖坑,“挖坑”这词...自然是苏袖月教的。裴彧也曾深受那人毒害,奈何骗子一向坑死人不偿命,可独独为苏袖月破了两例——
未骗她,为她死。
只是这些都不重要了,时间是一剂良药,除了在感情这件事上是个庸医,裴彧学着沉淀痛苦,品出甜味,就好像那人最后说的那句话,“你要了我,又舍弃得如此干脆...”他如今再回味,全然不觉酸涩,只当是欲求不满的男人...临死前的不甘,话说回来,他这多年守身如玉,似乎更可笑。
思及此,他嗤笑一声,回了神,目光从苏袖月所作画像上移开,规规矩矩的工笔画...苏袖月啊苏袖月,多年未见,你倒是愈发谨慎了,裴彧想起暗室内藏着的肖像画,那是他所作,技法却是南国时期苏袖月所教授。
只是裴彧不知,有些人...越是经历得多了,就越是放飞。
好比苏袖月...越穿她越浪。
他摇了摇头,卷好画轴,吩咐入选的寥寥数人进行武试。
这寥寥数人...无非就两人,除却苏袖月,多了个严慎言,只是哪怕裴彧跟闹着玩儿一样招亲,容夙也不敢有微辞,他不由忆起容帝所说,云南王手中的兵权数量是三分之一不假,质量却...
容夙压下不悦,云南王必须拉拢,目前要做的,就是踢掉严慎言,让苏袖月把人娶了。
他正纠结要不要派探子暗中做手脚,就听得云南王身后立着的文士不疾不徐道:“第二轮武试——比登高。”
容夙的眸一亮,世人谁不知,大理寺少卿严慎言...惧高呀。
第19章 帝王年少时(17)
青翠的竹干重叠而上,第一层搭成正方形,四边角一根压一根,第二层向内稍退,留出落脚的空隙,以此类推,竹干长度越来越短,搭至顶尖时,空心的内部也越变越窄,只堪堪剩下一个放绣球的地方。
不高...至多三米。
严慎言捻了捻掌心,眼角眉梢都沁出冷汗,见他如此,苏袖月悄然收回眸光,心道:汗水浸润,这人黝黑的面容丝毫未变,半点...不脱妆,莫非真的天生黑炭?
她轻笑,把手搭上竹干,轻而易举行至半腰,回眸间,严慎言仍僵立着,垂着眼看不清神色。
苏袖月扫过高阁上看戏的裴彧,容珏等人,出乎众人意料地伸出手,“严大人,一起啊。”
一时间,众人心思各异,唯有苏袖月浅笑依旧,她一脚轻勾竹干,一手递予严慎言眼前。
只是他...彻彻底底惊了,这是什么场合?苏袖月竟敢公然相帮?奈何事已至此,严慎言只好抬首,复又怔了怔。
这个角度望去,自家主上袖袍轻扬,书生方帽里的发丝微散飘逸,和着清冽的香,让他脑海刹那空白。
糟了,严慎言忽地紧闭双眸,心却...实诚地跳着,此刻,惧高的不安全然变成悸动,他鬼使神差般伸出手,忽觉高处好几道炙热的眸光紧紧相随,似要把自己的小手手盯出窟窿来。
他凝眸,迟迟未放上,却在这时,苏袖月潇洒地倾向前一些,一把反握住那只白皙修长的手,淡道:“何时严大人也磨磨叽叽了?”
我发誓,我只在你面前磨叽,他无声相应,紧紧回握住肖想许久的手,苏袖月的手。
适时,裴彧又轻咳了两声,容珏竟应和般轻敲栏杆助乐,唯有容夙...脸黑了又黑,他苏袖月,到底清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当然,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严大人,感觉如何?”引至半腰靠上,约两米的高度,苏袖月没有回头,意味不明地问着。
“苏大人,我好似不惧...”他话未说完,忽觉手上一轻,错愕间,整个人已蓦地下坠。
为什么?
严慎言听着耳边风声,放大的瞳孔里情绪莫名,那双漂亮的眼睛失了光彩,清晰地倒影着苏袖月如水的面容。
为什么?严慎言...除了你自己,任何人都没办法真正帮你摆脱恐惧,若不意识到这点,惧高将会成为你永远的软肋。
你信任我,这很好,可我...不能永远牵着你登高。
希望...你能明白。
“砰,”落地声响,很轻,苏袖月收回余光,不再顾跌落于软垫上的严慎言,她径直取了绣球,朝容夙轻轻点头。
此举,一为严慎言,二为...仍是严慎言。先前苏袖月已隐隐猜测容夙与幕僚的后招牵连甚广,若严慎言自愿入局,不管如何,她的态度很明确。
她借此点明...自己顾念昔日国子监同窗之谊,后来同朝之谊,是以伸手相帮严慎言,却又放开,无疑是为了告诉容夙,她苏袖月虽念旧情,却不会误了大事,而严慎言从高处跌入软垫,是她最后想让容夙知道的...她可以容忍严慎言从高位掉马,却如何也要留他一条性命。
那厢,容夙亦颔首回应,眸中没有猜忌,反而多了几分欣赏之情,若苏袖月当真冷情冷心,他反倒要掂量用不用,有情有义,且明事理,与容珏又有苏府的血海深仇,还有什么比这样的臣子更叫人放心呢?
容夙的心甚悦,共学于国子监时,他本就对苏袖月有些说不明的微妙感觉,可他终究没办法接受,而那时阿箬的出现,恰好填补了这一空缺。
说到底,他容夙喜欢的...不是已逝世的阿箬,也不是和阿箬相似的“画中美人”檀婳,至始至终,都是苏袖月,是他没办法承认的苏袖月。只是容夙如何也不会知道,他所爱的那个苏袖月已到了檀婳的身体里,现在这个...
反而成了扳倒他的利器,成了容珏和严慎言反将他一军的重要棋子,而他和幕僚引以为傲的后招...不过是那两人故意露出的马脚。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只是容珏和严慎言步步为营,还是算错了苏袖月,算错了自己会心疼,哪怕她受一点点罪。
*****
夜色微凉,隐有下雨的趋势,云南王府时隔多年又重新张灯结彩,老一辈的下人,记性好的,依稀还能忆起当年的盛况。
云南王裴恪娶妻时,极尽奢侈,哪怕新娘子一身男子素衫,王爷脸上的笑容也真切到骨子里,宠溺到眸底。
如今,云南王“独女”裴彧眸中的光景便是如此,甚至...要更欢喜。
哪怕实在是颠龙倒凤,他一袭凤冠霞帔,苏袖月身着喜服高帽,本该相看两无语,可新房里,听到推门的吱呀声后,裴彧一把掀了盖头,他起身,紧紧从背后抱住苏袖月,喜悦道:“我只嫁给你。”
“可我...不一定只娶你啊,”苏袖月轻轻推开他,揶揄道:“生为男儿,岂能不妻妾成群?”
“苏大人,我不会的,我只要...你一个就够了。”
“是吗?”苏袖月微微讶异,一生一世一双人从裴彧口中说出,应该...是用情极深吧,可他为什么?
思及此,她隐隐觉得裴彧藏着秘密,又加之对他是真正的云南王这一猜测,苏袖月略一敛眸,已有思量...心理学,玩的就是心跳,在一定分析基础上,不缺乏赌的成分。
“苏大人,想什么呢?”裴彧晃了晃指尖,他拱手相请,递了杯合卺酒予苏袖月,耳根微红道:“夫人...我、我一定会对你好,只要我活着一天,就没有人能欺负你。”
“咣当...”酒杯落地的声音打破了这微妙的气氛,苏袖月抱歉一笑,蹲下身,正要拾那碎瓷片,裴彧见此,慌慌张张要拦她,这一来二去,自己的手反倒被划破了。
他眸光微闪,忽地把手背在身后,“袖月,我...”
“我什么?云南王,裴恪,你说我...猜得对吗?”苏袖月抬眸,握住他的手腕,正色道。
她摊开裴彧的掌心,问道:“手指上的划痕呢?该流的血液呢?”为什么...一点事也没有。
陡然间,她松开手,叹息道:“裴彧,你一个人...很孤单吧。”不仅和别人不一样,还要眼睁睁地看着身边所爱的人一个个离去。
拥有着最冗长的时间,却享受着无边无际的寂寥。
“唉...裴彧,还是裴恪?”苏袖月敛敛心绪,一时竟不知该叫什么。
“都好,苏袖月,别再走了。”他低语,一把抱过微怔的女子,压抑道:“在你面前的,已经是一个完全透明,毫无隐藏的裴彧了。”
“好,我不走,不过...你要松、松手了。”苏袖月无奈地说着,被紧紧抱着,呼吸都困难。
“对不起,我弄疼你了是吧。”他小声道歉,不舍地伸开手,似想到什么,裴彧取来了一只风筝。
不会,要放吧?苏袖月轻皱眉头...这可是室内,她这般想着,那人已拧动床头机关,抬眸一望,房顶悄然开了偌大的天窗。
只见裴彧不疾不徐地引线,风筝上的老鹰霎时翱翔天际,他走近,欲交付到苏袖月手中。
“袖月,你以前不开心时,总喜欢放风筝,说烦恼随风散,后来你不在了,我一个人...替你放。”
“是、是吗?”苏袖月眸光微闪,她肯定...以前未见过裴彧,望着眼前的风筝线,她垂眸,淡道:“谢谢,我不喜欢老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