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男子皱着个眉头道:“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也不跟家里说一声儿?!我原还想着,等你嫁了人就再不用干这种于人前抛头露面的事了,偏你竟收了个徒弟。那你嫁人后,竟还想当你的梳头娘子不成?!若是不做了,这徒弟又该怎么办?难道你还要把拜师礼退给她家里?”
“退什么退?”莫老娘一听那“退”字就炸了毛,推着莫娘子的胳膊道:“我可跟你说,这拜师礼不许退。便是你不做梳头娘子了,她也是你徒弟。坊间不都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吗?只要她拜过你,那她就是你徒弟,哪怕你什么都教不了她,也是她自个儿活该,命不好,竟不长眼认了你这师父。”
莫娘子站在那里被她娘推了几下后,那眼里不禁流露出一种叫阿愁看不懂的复杂之色。只是,她于家人面前一向沉默惯了,便只木着张脸,默默看着她娘和她兄弟。
她兄弟却是一点儿也不在乎她这会儿是个什么想法,接着又道:“今儿你来得倒是正好,我原还想着叫二丫头去叫你呢。上次我跟你说的那个吴瘸子,你不是不中意吗?我又给你寻摸了一家。那家刚死了老婆,因孩子小,家里不能没个女人,所以人家倒也不嫌你是被休了的。因你曾服侍过贵人,人家还肯再多出一笔聘礼呢。我已经跟人家讲好了价,人家愿意出到……”
“我不是被休的,”忽然,莫娘子冷声道,“我是和离的。”
顿时,她兄弟不吱声儿了。
莫娘子则又道:“而且,我早说了,我再不嫁人了。”
店堂里,那穿堂的冷风吹得门上的帘子一阵微微晃动。
略静了一静,莫四郎才悄悄推了他老娘一下。
那莫老娘这才如同从梦中惊醒一般,却是“嗷”地就嚎了一嗓子,举着巴掌扑到莫娘子的身上,对着莫娘子一阵没头没脑地拍打,一边不绝口地骂道:“你个不知怎么死的讨债鬼,我哪辈子没积德,竟生出你这么个不省心的东西来!不过是男人花心,在外头有了人,你便是不愿意把人收进房里,只装着没看到也就罢了,他是能缺了你吃的还是能缺了你穿的?!偏你侍候了几天贵人,就当自个儿也是贵人了,竟还有脸跟你男人闹!你有那本事,倒是把你男人抓牢了,叫他不出去偷嘴啊!没个本事,还学着人家闹什么和离。这下可好,正趁了那对狗男女的心,你男人不要你了,倒叫那狐狸精当了个正头娘子。偏你还不听话,当家里人要害你一样,竟瞒着人跑去衙门里立了个女户!是啊,如今你大了,翅膀也硬了,想着能高飞了,可你要真是个有本事的,倒是先把自个儿嫁了啊!偏还不肯。将来你瘫了,还不是得你兄弟养着你!就只会搓磨我们一家子。你自个儿脸大,不嫌丢人,我们一家子还嫌你丢人呢!老莫家八辈子的脸面,都叫你一个人给败光了!如今你兄弟想着法儿地替你描补,你竟还敢说不嫁。既这样,这家里也再没你立脚的地方了,就只当你刚一生下就溺死在马桶里的,你给我滚,我们再不认得你这个人!”
她狠狠一推莫娘子。莫娘子没个防备,腿绊在一旁的木桶上,顿时摔倒在地。那原本被她拿在手上的包裹也摔得掉到了一旁。
一盒茶点从包裹里掉出来,包装纸破裂处,露出里面炸得金黄的点心果子。
因事出突然,阿愁直被惊得一阵目瞪口呆,直到那发飙的莫老娘把莫娘子推倒,她才反应过来。
她跑过去正要扶起莫娘子,却不想有人从后面冲过来,用力在她背上推了一把。她原就人小体轻,立时被推得摔在莫娘子的怀里。
阿愁回头看去,这才发现,原来从后堂里冲出来五六个年纪从四五岁到十四五岁不等的孩子。那些孩子推开阿愁后,只自顾自地嚷嚷着“我的我的”,竟没一个看向倒在地上的莫娘子和阿愁,就这么公然抢起包裹里的东西来。
阿愁正愕然间,后堂又出来了三个人,却是一个老汉,和一对中年夫妇。
不管是刚出来的人,还是已经在店里的,似乎没一个人认为那几个孩子的教养有问题,竟都放任了那些孩子们抢着莫娘子的包裹,只一个个以不满的眼神看着那抱着阿愁撑着手臂坐在地上的莫娘子。
那刚出来的妇人还装着个贤淑模样,劝着莫老娘道:“三娘是您生的闺女,她什么脾气您老能不知道?自小就像个又冷又硬的石头,只怕这一辈子也改不了了。”
这话却是一阵火上浇油,叫那莫老娘骂得更凶了,甚至还想着要扑过去踹莫娘子两脚,到底叫莫大郎给拦了下来。
莫大郎看着地上的莫娘子道:“你也二十五六岁的人了,怎的还这般不懂事?还不快跟阿娘道个歉?!”
莫娘子抬头看看她大哥,再看看她四弟,却是冷冷一笑,扶着阿愁站起身,又伸手摸了摸脸颊上被莫老娘指甲划出的血痕,再看了看指尖,抬头对莫老娘道:“看来阿娘是真不打算认我这个女儿了。”
莫老娘立时接话道:“我莫家没有你这种不知羞耻的女儿!”
“那阿爹呢?”莫娘子看向莫老爹。
自打出来后就一直没吱声的莫老爹立时移开了眼。
于是莫娘子又看向她大哥:“大郎?”然后再看向她弟弟,“四郎?”
那兄弟二人也都避开眼去。
莫娘子笑了笑,摸着脸颊似自言自语般又道:“想来二娘和五娘也是这样想的吧,觉得我丢了你们的脸面。”
她垂下眼去时,正和始终抬头看着她的阿愁对了个眼。恍惚间,阿愁似乎看到她的眼中闪过一点水光,当她留神细看时,却又什么都没有了。
“早知道是这样了。”莫娘子颇为镇定地又低喃了一句,却是忽地一推阿愁的肩,将她推到莫家众人的面前,看着众人道:
“才刚有话还没说完。这是我徒弟不假,不过她也是我新收的养娘,是已经在府衙过了户口的养老女。你们且放心,有了这孩子,便是我死在床上没人问,也再跟你们无关,更不会因此叫你们背上薄情的名声,叫左右邻居说了你们的闲话。阿娘您说只当没生过我的,阿爹看样子也是这个意思,既这样,那就这样吧,就只当你们生下我后就把我溺死在马桶里的。只是,有些话却是要说明白了。我在这个家里长到五岁,且不说五岁以前,我从来没有少做了家事,只四郎五娘两个,就等于是在我的背上长大的;更不说,自我五岁起,就被你们送去贵人府上从役,每个月得的工钱我从来不曾私留下过一文,全都交给了家里。只说老奶奶没了后,你们把我接出来时说的那些话,结果却是转眼就为了一笔彩礼,把我卖给出价最高的人。我原说,便是你们贪了些,你们终究是我的家人,将来万一我有什么事,你们总是我的依靠。可当那人打我的时候,你们竟没一个站出来替我说话,直到如今,你们还认为那是我的错。那时候我就明白了,我在你们眼里,从来就不是你们家的人,我只是你们用来挣钱的一个工具。”
她忽地扭头盯住四郎,“四郎总想叫我再嫁人,你若是真心为我好,我还能感念你一二,可你我心里都明白,你不过是想着拿我再换一次彩礼罢了。大郎总想叫我从你那几个熊孩子中挑一个过继了,只怕是你疑心我手里还有当年老奶奶给我的那些钱财吧?哼,可惜了,”她冷冷一笑,“若是我手里还有那些东西,那人是再不肯放我自由的,你们晚了一步。如今我那里除了老奶奶留给我的一个妆盒子外,就再没其他值钱的东西了……不,也只有我这个人还值一点钱了。只是,都说初嫁从父,再嫁从己,我是再不可能为了你们卖了我自己的。你们生养我一场,那些年你们拿我换的钱,就只当是还了这份恩情了,既然阿爹阿娘都嫌我丢了你们的人,那么,就这样吧,只当这个家里再没我这么个人了。”
她这般一板一眼地说着时,莫家人全都一阵大眼对小眼。最后还是莫娘子的嫂子最先反应过来,对着莫娘子冷笑道:“父母的养育之恩,可是你拿钱就能还得了的?!”
莫娘子回了那妇人一个冷笑,道:“确实是买不到。便是叫你们从我身上搜刮去那么多的钱财,不是也从来不曾叫你们拿我当家人看待过?”
她母亲立时尖声接话道:“你且听听你说的都是些什么话!你是我生的,用你点子钱又怎么了?就算我打死你,官府都不会治我的罪!”
莫娘子冷笑道:“若是你们没拿我换彩礼之前,打死了我,官府许还真不会治你们的罪。可惜的是,我嫁了人,已经从这家的户籍上迁了出去,可再算不得是你家的人了。打死了我,官府一样要治你的罪。”
“你……”
她母亲还要说什么,四郎忽地拉住他娘,斜睨着莫娘子道:“阿娘休要跟这冷心冷肺不认爹娘的畜生多话,她这是摆明了不肯认我们……”
“冷心冷肺?”莫娘子冷笑着打断他,抬手摸了摸仍刺痛着的脸颊,道:“我之所以会冷心冷肺,还不是因为我的心肺都叫你们给冷透了。是你们先说不认我的,如今倒反打一耙,说是我不肯认你们了。自古女子依靠娘家,就是想着有难处时能叫娘家帮她一把,可我从来没见你们帮过我一次。这样的亲人,不认也罢,反正于户籍上,我们早已经是不相干的两户人家了。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