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梳头娘子 (竹西)


她这里挑高眉头时,那小李婶则更是当下就黑了脸,喝着“胡说八道”,回手就要去打二木头。
二木头一见,赶紧抱着个脑袋就往西厢跑,一边大声叫着证人出来替他作证:“阿婆,阿婆,你快出来给我做个证呀,我可没说谎,她就是个小叫花子嘛!”
“你还敢说!”小李婶扔下井绳,捉过儿子就往他屁股上狠盖了两巴掌,一边骂道:“那王大喇叭嘴里能出来什么好话,这你也信?!”
她只顾着打儿子了,也就没注意到,原本被她随手搁在井台边上的木桶因着井绳的晃动而失去平衡,“咚”的一声掉进了井里。
显见着那二木头是挨打挨惯了的,他娘的巴掌才刚刚举起,还没有落下,他那里就已经发出一阵杀猪似的干嚎。
此时西厢里的王阿婆也不好继续躲在屋里了,赶紧出来拦下小李婶。其他屋里的人听到这动静,也都纷纷跑了出来。
于是,阿愁头一次见到了这大杂院里大多数的人。
那一楼的南屋里跑出来的,是一个和阿愁差不多年纪的女孩。她的身后跟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妇人看上去年纪比小李婶略长一些,怀里抱着的孩子只周岁的模样。
一楼的西厢房里,则是一溜出来四个女孩。四个女孩的个头竟是依次递减,显得十分的齐整。那最大的女孩该有十三四岁了,最小的那个则看上去跟那二木头一样年纪。在四个女孩的身后,一个大肚子的妇人从门帘里往外探了一下头,便又缩了回去。
一楼的东厢里,则出来两个明显是父子的男子。老头约五十来岁,少年则才十五六岁的模样。二人出来后,却并没有像南屋里那个抱孩子的妇人那样上前去拦小李婶,他二人倒跟是特意出来看阿愁的一般,看了阿愁一眼后,便又双双回了屋。
倒是楼上西厢里的两个住户都跑下来帮着拉开那俩母子。
听着那几个孩子对这二人的称呼,阿愁才知道,住二楼西厢北间的五旬老妇应该是姓宋,住南间的那个三旬妇人姓唐。
她二人跑下来时,楼上南屋有人出来站在栏杆边往下看了一眼,不待阿愁抬头去看清那人的模样,便有人把那人给扯回了屋里。
至于二楼东厢里的郑阿婶家里似乎没人,倒没人出来看热闹。
正热闹着,就听得二楼上响起“咣”的一声踹门声。阿愁一抬头,就只见她家隔壁的那间倒厦里,有人怒气冲冲地冲了出来。
却是个肩上披着件桃红色大袄的年轻女子。女子散着头发,似乎是正在睡觉的模样。那女子握着大袄的领口,探头冲着楼下吼道:“有完没完啦?干脆一下子打死算了,这零头碎脑的打也打不死,倒白扰人清静!”
小李婶一听,立时就住了手,扬起头冲那女子叫道:“你说什么呢?这大过年的,晦不晦气?!”
“哟,”女子娇笑一声,道:“果然是二嫂子这日子过得滋润,离着过年可还有大半个月呢,您就这么巴望着过年了。”却是忽地一冷脸,冷哼道:“想也是,孙老和大先生在当铺做着供奉,二先生又是药铺账房,你家里男人一个个都有出息,也养得起你们,你们日子好过,可好歹也体谅一下我们这些没男人的苦命人啊!我们可是还得自个儿挣钱养活自个儿呢!”说着,却是一甩头,恨恨地摔门回去了。
而,被这女子一闹,楼下打孩子的戏码也演不下去了。于是小李婶就这么被她嫂子拖了回去。那一溜站在廊下的几个女孩倒是对阿愁一阵好奇,只是转眼也被各自的家长给叫了回去。
阿愁看看眨眼间人去楼空的天井,再低头看看那只在井底沉浮着的木桶,不由一阵摇头叹气——这日子,好像不太好过呢。


第二十五章·平行线
小李婶只顾着打孩子了,于一个不留神之下,便叫那搁在井台边缘处的木桶,连着井绳一同溜下了井口。
这会儿曲终人散,天井里只剩下了阿愁一个。她把两只手撑在井口边缘处,低头看着那只于井底水中沉浮着的小木桶,忍不住默默叹了口气。
如果说之前的她,多少对自己这穿越者的身份还抱有那么一点点盲目乐观的话,如今这样的现实,则等于是兜头给了她一瓢冷水。因为,虽然来自于那个号称“人人平等”的世界,秋阳的心里其实比谁都清楚,“阶级”二字原是无所不在的。
不管你再如何诉说着“人人生而平等”,其实人生来就是不平等的。一个人,从最初遗传自父母的资质,到其所生存的环境,再到后期所受的教育……等等等等,这些终将使得一个人和另外一个人分出个高低上下来。然后,“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一群人的高低上下,自然而然也就形成了阶级。以及,一个阶级和另一个阶级间,如山一般不可跨越的距离……
*·*·*
其实,远在秦川刚跟着他妈妈搬来他们小区时,秋阳奶奶就曾跟秋阳他们预言过:“这孩子,跟你们不是一类人。”
秋阳奶奶之所以这么说,不仅仅因为秦川长得好,学习好,更因为他身上那种有别于草根一族的卓越气质。哪怕才刚跟人打过架,秋阳看上去就跟只在泥潭里滚过的猪一般,秦川却总能保持着干干净净的模样,甚至连他总爱穿着的白恤衫,都依旧能在阳光下白得直晃人眼。
小时候的秋阳,没少因为他这模样,而故意把脸上手上的泥巴往他身上擦。
这般擦着擦着,她就成了十五岁的少女。
那年,秦川十六。
十六岁的秦川,跟一杆挺拔的翠竹一般,虽然看着仍带有发育期男孩特有的瘦长,却也已经开始往骨架上添了肌肉。
当秋阳再次习惯性地把弄脏了的手往秦川胸口上抹着时,掌心下那结实的躯体,却是头一次叫她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
她抬起头,头顶上方,秦川和往常一样,在皱眉看着她。
而,虽然他和往常一样地皱着眉头,秋阳却能清晰地感觉到,他藏于眼底的那片温暖笑意。
那一刻,她莫名就害羞起来。
那一天,是她头一次意识到自己原来是个女孩的时刻。也是她头一次意识到,哥们似的秦川,原来是个男孩……
若不是廖莎莎,她大概会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以为她面对秦川时那种脸热心跳的感觉,只是她头一次意识到她和他“男女有别”时的一种不适应……
她始终想不起来,廖莎莎是怎么出现在他们这个圈子里的,等她注意到这个人时,廖莎莎的名字已经常常和秦川联在一处被人提起了。
秋阳家的这个小区,当年刚开盘时,在他们那个市里也算得是个高档小区了,小区里不仅有精装修的公寓——如秦川家,也有独栋别墅——如廖莎莎家。至于秋阳家,则位于小区的最里侧一个最不显眼的角落处。和那些高档公寓以及独栋别墅里的住户不同,这一栋楼里的住户,都是回迁户……
所以,哪怕是同住在一个小区里的业主,其实也因着这种那种的原因而分了等级的。那最高一等的,自然是如廖莎莎他们这些家里有保姆,出入有豪车的一族;其次,便是如秦川家那样的“中产阶级”了。位于最底层的,就是秋阳家这样的拆迁户们。
而,明明是处于更高一层圈子里的秦川,之所以会融入到秋阳的这一层次里来,除了因为他被他妈妈寄放在秋阳奶奶这里之外,也因为他跟秋阳的“不打不相识”。秋阳敬他是一个不会告状的“汉子”,便积极地把他拉进了自己的交友圈中。哪怕明明知道他有很多地方跟自己的那些小伙伴们不太一样——比如他会去上钢琴课,会去上法语课——秋阳依旧顶着小伙伴们的压力,到哪里都要拖上他,直到小伙伴们无奈于她的顽固,不得不接受了秦川的存在。
所以,当她发现明明是被她硬拖进自己圈子里的秦川,居然背着她又带进来一个廖莎莎时,且这八面玲珑的廖莎莎很快就赢得所有人的好感,甚至还成为她奶奶嘴里“别人家的孩子”,秋阳忽然就有了一种被背叛、被抛弃的感觉。
特别是,当她发现,在旁人不注意的时候,廖莎莎和秦川会用她听不懂的法语悄声交谈……
虽然那时候的她于“情”之一字上仍懵懂着,她依旧感受到了那种无法跟人言说的情伤。
和她的名字一样,人人都认为秋阳是一个阳光灿烂的孩子,是一个大咧咧到万事都不萦心头的傻妞。也只有她自己知道,其实她于内心里仔细包裹着的,是怎样一个敏感的人。内心里的那个秋阳,其实从来都不是一个很阳光的人,她敏感又多疑,甚至还有些脆弱,只不过是因为常年受着奶奶言语上的打击,她才不得不伪装起自己,假装着她对任何人的任何伤害都没有感觉罢了。
所以,她努力伪装起她对廖莎莎的敌意,也努力压抑下秦川带给她的伤痛,她努力继续扮演着秦川的哥们……可说到底,那时候她才十五岁而已,就算她打小就习惯了伪装自己,也总有不小心露出破绽的时候。每回,当她克制不住针对廖莎莎做些恶作剧,迎来秦川的一个皱眉和一声喝斥后,她脸上虽露着得意的笑,心里其实是在默默哭泣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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