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会儿莫娘子正埋头在那木箱子里翻找着什么东西。不一会儿,便只见她从那只木箱子里抱出一床被褥和一些衣裳。
她看看阿愁,目光在南窗下那张单薄的竹榻,以及床前那约一步宽的脚榻上来回看了一会儿后,便将那些衣裳被褥全都放到床上,又拖开床前的脚榻,从床下拖出一只圆木澡盆,以及一只硕大的洞壶来。
她先将澡盆拖到屏风外,然后又将那屏风展了开来。她则于屏风后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然后才提着那只比桌炉上的铜壶至少要大上两倍的大铜壶出了屏风,却是抬手指住阿愁,道了句:“且老实站着,我回来前都不许动,更不许碰这屋里的东西!”
阿愁赶紧一阵小鸡啄米式的点头。
于是那莫娘子便提着那壶再次出了门。
片刻后,楼下再次响起了那老妇人跟莫娘子对话的声音。听着那对话,阿愁才知道,莫娘子提着那大铜壶,是打算去巷口的老虎灶上打热水的——就是说,莫娘子打算把她好好洗刷一番?!
此时日头已经升上了中天,近午的阳光透过开着的窗缝,于阿愁的脚前投下一道明亮的光斑。
阿愁注意到,虽然她脚下的木制地板看起来有些不太平整,却是被打扫得十分干净,像是有人曾用布细心擦拭过每一个角落一般。
而,和这洁净的地面一比,她那不知道什么时候洗过的脚,就显得有些让人不忍目睹了……
之前她刻意于脑海里屏蔽了有关虱子和跳蚤的事,如今这般一对比,却是跟按下了一个复位键一般,叫她竟是一刻也忍不下身上的腌脏了。这会儿别说莫娘子不许她动,只单看着这干净整洁的房间,阿愁自己也不忍心弄脏了人家的屋子。
她乖乖等着莫娘子回来时,楼下传来一阵开门的动静。她原以为是莫娘子回来了,可听着西厢里那个老妇人跟人招呼的声音,她才知道并不是。
楼下,老妇人跟进门之人的交谈声,忽然诡异地降了几度音调。都不用动脑子,阿愁就能猜到,那老太太应该是在跟人通报着莫娘子带了个陌生小孩回来的事。
虽然莫娘子进屋后的第一句话就是“终于到家了”,阿愁却觉得,这里显然只是莫娘子租住的房屋,她绝非屋主。至于周围的这些邻居,就目前观察所得,阿愁觉得,他们应该同样也都是些租住户。
就是说,这里应该是个大杂院了……不,比起七十二家房客来,这上上下下加起来还不到二十间的屋子,大概也只能算作是个“小杂院”……
她这般于心里吐着槽时,楼下的院门再次响了一声。
正嘀嘀咕咕降着声调说话的老妇人和那不知名的住户的声音蓦地一顿。只瞬息间,那声音便恢复了热情和张扬,一个招呼着“阿莫回来了”,另一个则道:“这么重的铜壶,叫我家里的帮你提上去吧。”
莫娘子笑着谢绝了对方的提议,然后缓慢地上了楼。
进了屋,见阿愁仍以她离开时的姿势,四处不靠地立在墙角里,莫娘子满意地抹了抹额上的汗,一边将那铜壶里的热水倒进那只木盆里,一边吩咐着阿愁:“脱衣裳。”
阿愁愣了愣,忙道:“我,我自己会洗……”
莫娘子只抬头看她一眼,那嫌弃的眼色,立时便把阿愁的话尾给看进了肚子里。
于是,除了某些“特殊时刻”,自六岁起就一个人洗澡的秋阳,却是不得不被人侍候着洗了一回澡……
那莫娘子往洗澡水里倒了一些不知名的药末子,把阿愁泡进那药水里之后,又以细齿蔑梳沾着某种带着醋味的药膏子给阿愁细细蔑过三遍头发,再过了三次水,然后拿一块丝瓜络子,以一种恨不能直接刨下她一层皮的力道,在阿愁身上一阵狠搓。等洗完了澡,阿愁觉得自己身上的皮居然没破,简直就是一种奇迹。直到这时,那一路上连手都不肯长时间碰她的莫娘子,才满意地将她从浴桶里捞出来,抱着她进了那屏风后面。
阿愁这才发现,刚才莫娘子于屏风后的一阵窸窸窣窣,原来是在那脚榻上布置了一套被褥。
将阿愁放置在脚榻上,又用被褥裹严了她,莫娘子交待了一声:“坐着别动。”便转身出了屏风。
裹着被褥,阿愁这才注意到,莫娘子的这张架子床,可真是张“架子床”。那床板原来是由两张长凳架着的,她远远看着以为是床架的,其实是床的四只角里各绑着一根竹竿。那竹竿上,系着一顶洗得发白的枣红色帐幔。帐幔下的被褥虽也同样洗得发白,却都是干干净净,且叠得整整齐齐。
看着那顶虽然洗得发了白,却依旧能看出原是枣红色的帐幔。阿愁不禁一阵疑惑。看莫娘子的打扮,她原以为她应该是个寡妇的,可寡妇不是应该忌用红色吗?
抑或者,莫娘子……是个风流寡妇?!
阿愁赶紧于心里冲着自己一阵摇头。以莫娘子的作风,她宁愿相信莫娘子是穷得没钱换掉这帐幔,也不相信她会沾上“风流”二字。
说到“穷”字,阿愁不禁有些怀疑,莫娘子于那炭盆里放的助燃泥状物,不定就是那传说中的干牛粪。虽然据说干牛粪燃烧起来无烟无味,可时间长了,阿愁依旧觉得眼睛有些被熏得难受。也难怪这会儿南边和西边的窗户都被莫娘子开了一道缝隙。
她坐在脚榻上胡思乱想时,莫娘子已经于屏风外收拾了澡盆,又探头进来,再次命令着她“不许乱动”后,便提着那大铜壶又出去了。
屋里再次只剩下阿愁一个。于是,无聊中的她不免又是一阵东张西望。
因窗下传来有人问候莫娘子的声音,阿愁便从脚榻上站起身来,借着梳妆台前的圆凳子,撑着那梳妆台往西窗外看去。
西窗下,是一条小巷。她探头往窗下张望时,恰正看到莫娘子的背影于两条巷口的交汇处一闪而过。
窗外,那一巷之隔处是别户人家的院墙。院墙恰正好齐着西窗的窗口一般高,于是莫娘子便于窗外绑了两根竹竿。这会儿,其中的一根竹竿上正空着,另一条竹竿上则挂着莫娘子从阿愁身上脱下来的那件慈幼院的“临别赠礼”。
阿愁原以为,她那多少有些洁癖的“养母”,大概是宁愿把这身衣裳跟她那没了后跟的鞋一样全都给扔出去,也不会留下来的。可显然家里的经济条件不允许莫娘子这般大方,所以她只说那棉袄里的棉花洗洗还能用,到底把棉袄留了下来,却是没肯收在家里,而是直接挂到了窗外。
虽说在秋阳幼年时,她的生活也算不得多富裕,可她也从来没真正的穷困过,至少她从来没有为“吃穿”二字犯过愁。便是穿过有补丁的衣服,那也是因为她奶奶要惩罚她的“不爱惜”才导致的。而现如今落到这样一个陌生且落后的年代里,阿愁深深觉得,她的前途堪忧。
从梳妆台上下来时,阿愁的手不小心勾到梳妆台正中一块盖着什么东西的深紫色绸布上。绸布落下,阿愁才知道,原来那是一面椭圆形的铜镜。
便是初来乍到,阿愁也知道,铜镜这玩意于市面上可不便宜。庙后街上的店铺里,只孩童掌心大小的一块铜镜都要卖上五十文钱——够买大半个她的了——偏莫娘子的这面铜镜,最窄处竟就足有近半尺宽。
那块被太阳晒得有些变了色的丝绸镜袱落下后,露出里面黄灿灿的镜面。阿愁原以为,这个世界上的镜子肯定不可能有后世镜子那种纤毫毕现的效果,可当她头一次照着这古代的铜镜时,她才发现,她远远低估了古人。这铜镜,虽然没办法如后世的镜子那般如实还原出物体真实的颜色来,却依旧可以把人照得清晰可辨。
她看着镜子眨了眨眼,于是,镜子里的一个大头娃娃也冲她眨了眨眼。
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阿愁不可谓不失望。虽然作为秋阳时,她也算不得是个什么大美人儿,可好歹是双眼皮大眼睛,可这小阿愁则生着一双典型的蒙古眼,眼形细长,眼睑微肿,看上去就像是没睡醒一般。
好在除了这双眼之外,其他部位倒挑不出什么大毛病。
阿愁不由冲着镜子里的自己叹了口气,将那镜袱盖了回去。
在梳妆台的右侧桌角上,放置着一个约二十公分宽,三十公分高的黑漆小木盒。这木盒的漆色上得极好,油光锃亮,看着就如同镜面一般,上面还以五彩螺钿嵌饰着四季人物花卉。盒子的四只角上都包有细细的铜护角,顶层的三分之一处,似乎于背面装了个铜铰链,却不知是个什么用途。盒子左右两侧,各镶着一片雕成祥云样式的铜制底坐,上面安装着一个缠有藤护手的铜把手。木盒的正面,两片对开的柜门上,也嵌有一对同款式的铜锁扣。此时那柜门正半开半合着,露出里面的五层抽屉来。
虽然不知道这制作精美的木盒和那铜镜相比,哪一个更值钱,可显然,如此华丽的盒子和铜镜,跟莫娘子这简朴的居室环境十分的不相衬。
阿愁盯着那盒子好奇看了一会儿,到底觉得不该未经主人同意就翻看别人的东西,便按捺下好奇心,顺着梳妆台前的圆凳,重新回到脚榻上。
她才刚把自己偷偷乱动的痕迹给消灭了,楼下便传来邻居们跟莫娘子打招呼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