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梳头娘子 (竹西)


和诵吟出声的净明等人不同,圆一师太一直在默诵着经文,且时不时和着阿愁不明白的节奏,抬手敲一下面前的一面石磬。
虽然这会儿到处人声鼎沸,默默注视着专心念着经文的圆一,阿愁那颗有些浮躁的心,莫名就沉静了下来。
梁冰冰是个坐不住的,见阿愁听和尚尼姑念经居然听住不动了,便用力一拉她,硬是拖着她到处去走走了。
那梁冰冰原就比阿愁高出半个头有余,这般一拉,阿愁立时支撑不住,只得那么被她拉着走了。
就在她被梁冰冰拉得脚下踉跄了一下时,耳畔隐约似有人低低叫了声“阿愁”。
阿愁本能扭头往人群里看去,却什么都没看到。
那梁冰冰拉着阿愁笑道:“瞧你那出息!别人想进钟楼都不成,偏你事多,还怕得罪贵人,竟不肯进去。”
阿愁斜眼看看她,笑道:“你不也转眼就跟着出来了?”
梁冰冰这么说,原只是有意找阿愁斗嘴取乐罢了。她二人正相互讥嘲着,忽然就听得廊上有人高声叫道:“那不是莫家阿愁和小梁娘子吗?”
阿愁和梁冰冰抬头一看,就只见那廊上影影绰绰站着几个妇人。直到其中一个妇人向前走了一步,将脸露在灯影下,阿愁和梁冰冰才认出来,这些正是京城梳头行会里的娘子们。
如今梁冰冰和阿愁都算是留在京城执业了,所以跟京城梳头行会的人也算是熟识的。可因为她俩又算得是越了界的,偏偏她俩是贵人亲自指定的,所以,京城的梳头娘子们对她俩几乎都没什么好声气儿。如今在这里相遇,便是表面上要说些客气话,那话里带点尖刺什么的,自是在所难免。
阿愁是个省事的,不乐意跟人起冲突,梁冰冰却是个拿吵架当乐趣的,便对阿愁笑道:“怕个什么!又不用你开口,我去会会她们。”说着,不管阿愁乐意不乐意,就这么硬拉着她迎了上去。
果然,那几位梳头娘子先是照例客套了一番,只说梁冰冰和阿愁少年有为,手艺为贵人所看中,将来必定前程远大等等等等。接下来,那话锋一转,三句话里倒插了两根刺地暗示着梁冰冰和阿愁两个不懂规矩,巴结贵人,失了体统……等等等等。
那梁冰冰则笑眯眯地接过话茬,只一脸谦逊地说着她俩其实什么都不会,是贵人要求太低,满京城都看不中人,倒看中了她俩这两个新入行的,倒叫这些老师傅们耻笑了云云……
两边打着口水仗,梁冰冰以一挡十舌战群“襦”时,阿愁则悄悄后退了一步,假装自己跟这些笑里藏刀的人们不是一伙的。
也亏得那些人正跟梁冰冰干仗干得热烈,倒没人注意到阿愁的动静。等远处不知谁家放起烟火,烟花暂时分散了众人的注意力时,梁冰冰再回头找阿愁,就只见她早不着痕迹地退到了廊柱的阴影里。
梁冰冰恨铁不成钢地拿手点了点阿愁,恰正好那边又有人开了口,于是她便扭过头去,意犹未尽地继续舌战去了。
阿愁正摇头笑着,忽然,有人隔着那廊柱拉了拉她的衣袖,然后她便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低低叫着她的名字:“阿愁!”
阿愁扭头看过去,就只见廊柱另一边的阴影里站着个人。
那人低着头,缩着肩膀,除了叫人看清他身上穿着件男式青色大袄,头戴一顶小帽外,一时竟分辨不出年纪模样。
只是,那人飞快一抬头间,远处恰正好炸响一朵烟花。
就着烟花那一闪而逝的光亮,阿愁这才吃惊地发现,这作男装打扮的人,分明生着净心的五官!
“净……”
她才刚叫出一个字,那净心便飞快地将一根手指按在唇上,却是隔着那廊柱用力一拉阿愁的胳膊,就这么将她拉到了廊柱的这一边,又压低声音道:“你跟我来,我有很重要的话要跟你说。”
阿愁正待要问她这些日子去了哪里,是否安全,那净心已经牢牢握住她的手腕,一边小心翼翼地东张西望,一边急切道:“是关乎你性命的大事,很要紧的!”却是不待阿愁再问什么,已经拉着她钻进了人群里。
阿愁心下不禁一阵惊异。她抬头看看不远处那些被官府派来维持治安的衙役和兵丁们,再看看明显没有向那些兵丁求救意思的净心,便猜到,至少净心的处境是安全的——就是说,她十有八-九真个儿是自己跑掉了的……
好在净心也没把阿愁往更远处引,只带着她找了个背光之处,却是拉着她贴墙而站,一边警惕地看着不远处小径上来来往往的人。
阿愁忍不住道:“这些日子你都去哪里了?安全吗?净明和圆一师傅都快要急死了……”
那净心一边小心地东张西望着,却是不知道在防备着谁,一边压着声音道:“那回头你替我给净明和圆一师叔送个信,就说我很好,叫她和师傅师叔都不要惦记我。”略一犹豫,她又道:“你就说,我不是因为她们才走的,我只是……”
她咬了咬牙,忽然歪头看向阿愁,道:“我原就不是自愿出家的,叫她们只当我从没有进过那里吧。”
这意思,是她要还俗了?!难道她真跟人私奔了?!
阿愁看向净心的眼神里,不禁带上诧异之色。她有心想问,又怕唐突了。正犹豫间,就只听净心又道:
“当初我若不出家,如今只怕早成一把枯骨了。我原想着,只要我呆在那个地方,有佛祖保佑着,那人怎么也不会找上我的,却不想,那人还是来了。我又想着,只要我躲开也就没事了,可转眼我又想到,我若走了,就再没人知道那人的底细了。别人不知道也就罢了,可你该怎么办呢?”
净心扭头看着阿愁,那依旧握在阿愁手腕上的手,冰冷而微颤,仿佛她在恐惧着什么一般。
阿愁从没见过她这样的表情,不禁诧异问道:“什么?你说谁?谁的底细?我怎么听不懂……”
“二十七郎!”她话还没说完,净心就急切打断她,又道:“你要小心二十七郎,他不是人!”
阿愁不禁诧异抬眉。
她正想着这净心和李穆之间不知有什么仇怨,就听净心略有些颠三倒四地道:“我原想着,只要我跑得远远的,那人找不着我,我也就没事了。可再没想到,你居然是他的供奉。怎么说我们都是朋友,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落近危险里都不知道,我得提醒你。偏我逃出来后,想了许多法子都没办法靠近你,你身边总有人在,我不知道那些人是不是他的人,只能另想法子了。亏得后来听说你跟安宁郡主交好,又听说安宁郡主今儿要来敲祈愿钟,我就想着,今儿晚上趁着人多,碰一碰运气,看能不能跟你说上话。阿弥陀佛,佛祖保佑,你竟真来了……”
净心念了声佛,又紧张地看看四周。仿佛想要借着力道让阿愁相信她所说的一切一般,她再次用力握了握阿愁的手腕,又道:“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你记在心里,千万不能透露出去,不然连你的小命也不保了。”
不等阿愁说什么,她便扭头凑在阿愁的耳旁,轻声道:“那个二十七郎,他不是二十七郎,他是个鬼!”
“啊?!”
阿愁顿时一眨眼,扭头看向净心。当世之人一般都信个神鬼之说,虽然阿愁不信,不过显然净心是信的。这会儿她的脸上满是惊惧之色。
只听净心又道:“我原是侍候牡丹娘子的……”大概是见阿愁一脸茫然,她忙解释道:“牡丹娘子是廿七郎的生母。那时候,就算娘子瞒着,我也知道,其实廿七郎已经死了,都死了三天了!偏牡丹娘子信了那个西番老巫的话,说是他能勾来小郎转世后的灵魂。我原只当他是骗人的,就偷偷扒着窗缝偷看,结果就听到那个西番老巫在那里自言自语,说是勾来一个什么姓秦的人的魂魄……”
说到这里,净心的脸色变得更难看了,手也更加地冰冷起来。
“结果……结果,结果明明都死了三天的小郎,居然真个儿就这么活转过来了!偏那时候娘子和那个老巫都叫大王给杀了,没人知道我当时偷听了,没人知道我知道,活转过来的那个,不是我们小郎,那是那个姓秦的鬼魂!现在的廿七郎,是借尸还魂的廿七郎,他不是个人,他是被勾来的野鬼,那个姓秦的野鬼!
“偏他还骗别人说,他是病得什么都不记得了。偏所有人都信了他。我原当他不知道我知道这件事的,可事情都过去一年了,管事突然找我,说是小郎要调我过去服侍他……叫我服侍一个鬼!我……我怕他知道我知道他的来历,我就去求了王妃,只说我要替小郎和早没了的牡丹娘子祈福,我愿意去圣莲庵修闭口禅,这一辈子都不再开口说话了。那个鬼因此还赏了我不少银两,我只当他是默许我活了,我只当,只要我在佛祖面前,他就再不能害我了,偏就这么又遇上了……
“你是没看到他当时看我的那个眼神,我知道他是不会再让我活了,所以我得逃。亏得当年他赏我的那些钱我都没动……可我也不能只顾着自己,你一向待我不薄,每次来都给我带好吃的,我不能只顾着自己,怎么着我都得告诉你真相才能逃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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