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莫娘子的婚事,邓家那有点傲娇的老奶奶心里虽然早盼着莫娘子能有个归宿,嘴里却把莫娘子给数落了一通,又喝令着季银匠“提头来拜”,再亲眼见证了季银匠是个“老实孩子”后,老奶奶也就同意了莫娘子的请辞,且还特特给了莫娘子一个小匣子,只说这是添妆。
莫娘子是知道邓老太太脾性的,也不敢怎么推脱,等从邓家出来,打开那匣子一看,莫娘子吓了一跳,里面竟是一千文钱——于老奶奶来说,大概算不得什么,可于一穷二白,正愁没个嫁妆的莫娘子来说,却可谓是一笔巨款了。
因此,哪怕莫娘子再不做梳头娘子了,她依旧三不五时地去给邓家老奶奶请个安。只是,和刘娇娇那种带着目的的请安不同,莫娘子就只是去看看老奶奶身体如何,陪着说几句话罢了。至于邓家老奶奶对莫娘子的亲切,以及对刘娇娇婆媳的冷淡,导致刘娇娇婆媳视莫娘子为夺宠之仇敌……好吧,这又是后话了。
反正在之后那些麻烦发生之前,就以当时阿愁身边所有人的心情来说,都觉得最近的日子就和那天气一样,那叫一个秋高气爽,无风无雨。
于是,在一派祥和之中,刘娇娇的定亲礼到了。
那当初能挑出来给刺史府老太君做贴身丫鬟,金兰娘子自然也长得不差,且金兰娘子自己也会拾掇,所以阿愁给她做起妆容来,竟是格外的轻省。
阿愁在给金兰娘子描眉画目时,金兰娘子也带着惊奇在看着阿愁。
等做完了妆容,金兰娘子还未看过自己的妆容,倒先拉着阿愁道:“你是不是给自己做什么手脚了?”
在一旁陪着说话的柳娘子立时就叹了口气,从袖袋里掏出几个铜板丢给莫娘子,道:“怎么竟只我一个没看得出来?!”
却原来,今儿阿愁悄悄在眼睛上动了点手脚。虽然只一条几乎看不出痕迹的细细眼线,却是立时就衬得她的眼睛大了一号。
阿愁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脸,解释道:“我知道我还没到年纪,可若是我自己都不收拾好了,只怕别人用着我也不放心呢。”又摸着脸疑惑道:“我只当再看不出痕迹呢,师傅也是看了许久才看出来的。”
金兰便笑道:“若是之前不认得你,只怕还真看不出来,可我们是谁,看着你长大的呢。”又回头瞥了一眼柳娘子,道,“你没觉得她那眼睛莫名就大了一圈?”
柳娘子则自得地晃着脑袋,对金兰娘子笑道:“你没觉得我的眼睛看着也似大了一圈吗?”再指着之前阿愁拿出来送给金兰娘子的一支笔状物道:“都是那东西的功效。”
虽然因二十七郎不在家的缘故,阿愁做的眼线笔没能“上市”,不过她还是多做了几支。之所以今儿拿出来送给三位娘子,却是因为她怕三位娘子因她没到年纪就化妆的事而唠叨她……换而言之,这是贿赂。
听柳娘子那么一说,金兰娘子才想起来看一下自己的妆容。
这一看,便叫她惊讶了。
今儿不仅她的妆容,包括柳娘子、莫娘子的妆容,都是阿愁做的。但这三人的妆容,却又各不相同。
那柳娘子的眉眼飞扬,虽然因为她是寡妇不能上浓妆,阿愁在她的眉眼处着重落笔,以至于她看上去更显精神。
那莫娘子沉默内敛,且今儿她只是客人,所以她的妆容近乎于裸妆,不细看几乎看不出来上过妆的痕迹。
至于金兰娘子,因今儿她是女主人,所以那妆容需得更正式一些。偏金兰娘子并不喜欢如今市面上流行的那种浓艳大妆,阿愁便给她设计了一款轻薄的妆容。虽然妆容轻薄,最后显现的效果却依旧洋溢着一派喜庆,更难得的是,于一派喜庆里还透着种娟秀的典雅。
叫金兰娘子最为满意的是,也不知道阿愁在她的脸上作了什么手脚,以至于她那张团团的圆脸看上去竟不再是个圆乎乎的汤团状,且连五官轮廓都比平常更加深邃了几分。
那莫娘子当初之所以做梳头娘子,是因为生活所迫,金兰娘子却是因为自己爱美而特别喜欢钻研妆容。所以,她盯着那镜子看了一会儿后,便给看出了一些端倪。
“这边,这边,还有这边,”她指着鼻翼额角和两腮下问着阿愁,“你做了什么?”
阿愁抿唇一笑,正要告诉金兰娘子她不过是替她打了阴影,那柳娘子已经摆了手,道:“这应该是阿愁打宜嘉夫人府里学来的手法,你还是别问了。”
阿愁正要答说“没关系”,忽然外面一个小丫鬟急匆匆地跑了进来,对金兰娘子道:“娘子快去看看吧,小娘发脾气呢。”
金兰娘子不由皱了皱眉,便叫莫娘子她们自便,她赶紧跟着小丫鬟过去看看那刘娇娇又在闹什么。
却原来,刘娇娇一觉醒来,却是忽然就发现,腮帮上冒出了一颗痘痘。偏这孩子手欠,还给挤破了,结果如今脸上出现一个大红印子,才不如意地闹将起来。
阿愁听了,不由就皱了皱眉。
那刘娇娇早缠着刘主薄,说是要请那“百名榜”上头一名的余娘子来给她梳妆理容,偏那余娘子和“百名榜”上最好的几位都跟着岳行首去京城参赛还没回来,于是她只好退而求其次,请了一位虽然也在“百名榜”上,排名却略靠后的梳头娘子——恰正是莫娘子的熟人,那林巧儿的母亲林娘子。
那林娘子也是成名已久的梳头娘子,对付这种突发状况应该很容易——不过是在伤处画个花黄的事——却不知道为什么会叫刘娇娇闹将起来。
因阿愁是跟着莫娘子过来做客的,刘娇娇的闺房可不是她能去的地方,便是好奇也只能在心里好奇着了。
而直到金兰娘子回来,阿愁才知道,却原来不是林娘子处理不了,而是那位大小姐闹性子罢了。据说还差点把林娘子的妆盒给摔了,跟着林娘子过来打下手的林巧儿,也差点叫那林娇娇给踹了……
一听说那刘娇娇竟险些摔了林娘子的妆盒,莫娘子和阿愁顿时就给惊着了。于梳头娘子来说,妆盒不仅仅是吃饭的家伙,还代表着一种职业荣耀,若真叫客人摔了妆盒,就跟被客人砸了店招一样,对于梳头娘子来说将是一种奇耻大辱。
也亏得金兰娘子去得及时,才没叫事态演变到那最不可收拾的地步。虽然她打赏了林家母女一笔厚厚的赏钱,到底母女二人还是被白白折辱了一番。
偏二人要告辞时才发现,原来莫娘子师徒也在这里。
因着那年林巧儿的谎言,到底叫林娘子和莫娘子之间生了隔阂,之后就再没有以前那般的亲厚了。如今在这里遇上,且还是在这种情况之下,林娘子的笑脸不由更僵硬了几分。因如今莫娘子已经向行里请辞歇业了,林娘子便借口问了莫娘子几句原因,却是这才知道莫娘子要结婚的事。于是她心不在焉地向着莫娘子道了声“恭喜”,都没那心思问一问新郎倌是谁,拉着林巧儿便要告辞。
那林巧儿和阿愁早就是那种面和心不和的关系了,两位娘子交谈时,二人都维持着一个礼貌的微笑看着彼此,直到听到莫娘子嫁人的消息,林巧儿才抬头问着阿愁:“你师傅成亲后,你是不是也要跟着一起歇业?”
阿愁摇头道:“那我之前的可不就白学了。”——这是她早跟她那养父养母商量好的,以后她还会继续执业。
顿时,那林巧儿回应给她一个古怪的眼神。
直到林家母女告辞出去,阿愁都没能琢磨出来那种眼神里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
林巧儿跟在林娘子身后走出刘家大门,忽地将脸贴在她母亲的胳膊上,闷闷道:“这种侍候人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林娘子也沉默了片刻,长叹一声,摸着林巧儿的头道:“你也到岁数了,赶明儿阿娘托托人,给你挑个好人家。”
那林家的家境虽要比莫娘子略好一些,却也没到可以白养个闲人的程度,既便那林巧儿在家里颇为受宠,也是不得不靠着自己养活自己的。林娘子这话的意思,却是在暗示着,巧儿若想要脱离这侍候人的行当,只能借由嫁人这一途了。
若换作平时,听她阿娘提及这个话题,林巧儿不定还有心装个娇羞模样,此时的她正心情郁结着,也没那心思伪装自己,只抬头看了看她娘,便低下头去,用力地抱紧了林娘子的胳膊。
在夫人府里学艺的那两年,林巧儿颇为上进,可她自己心里清楚,她对这一行当其实并不感兴趣,之所以用心去学,不过是她知道,她想要出人头地,就必须要有所依仗。而对于一个女子来说,才学什么的,往往只是容貌的一个补充。便是在夫人府里每回月考她都考不过阿愁,林巧儿也没觉得自己有哪里不如阿愁的。她更深信,凭着自己如今愈发出众的容貌,她的将来只会比阿愁过得更好,何况阿愁那身世,只怕是她终身都抹不去的污点……
想着如今莫娘子已经借由嫁人脱离了苦海,偏阿愁还要继续执业,林巧儿便觉得,只怕要么就是莫娘子嫁的那人没本事多养一个闲人,要么就是对方也嫌弃阿愁的出身,不肯白养着她……
这么想来,林巧儿忽然就对阿愁升起一种慈悲和怜悯来——她也是个可怜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