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穆给阿愁坦诚他的家底时,就跟他把握着分寸对阿愁透露着那玻璃和镜子的事一样,他以一种极技巧的手段,叫阿愁误以为,那些生意都是他手底下的“能人”们主理的,他最多只是个挂名的“领导”。
可即便如此,当他说到哪一行当将来可以给他带来怎样的收益时,便是阿愁对当世的物价不怎么了解,她于心里把那些数值偷偷换算成“值多少个她”之后,依旧还是吓了一跳。
虽然在看到玻璃和镜子的时候,她就已经想到了,只怕将来他会成为大唐最有钱的人,却是直到很多年以后,有一次她硬被李穆拉着去听田家三兄弟报账,她才头一次惊觉到,此人到底已经有钱到了一个什么程度……
此时太阳已经西斜了。三月的暮风带着花香,吹得人十分舒爽。李穆不想就这么回去,便拉着阿愁在他这间别院里转悠起来。
直到这时阿愁才知道,这里居然就是仁丰里,且这座宅子她也并不陌生,是仁丰里少有的五进规整大宅院。只是,李穆买下这宅院后,只留了那最后一进的院落,中间的几进全都被他拆掉改成了花园。
他带着阿愁在花园里闲逛着,一边给她展望着他那如今正在渐渐铺展开的生意,却是听得阿愁只觉得脑子里一阵金钱掉落般的“叮叮”连响,便喃喃道:“你是要立志做大唐最有钱的小郎君吗?”
李穆微微一笑,道:“因为我需要力量。”
于是,阿愁脑海里忽然就无厘头地闪出某人外穿内裤,举着只拳头一飞冲天,一边高呼“赐我力量吧”的囧囧画面……
她赶紧摇掉那幻像,笑道:“你已经贵为王府小郎君了,还需要什么力量?”
李穆短促一笑,却是没有告诉她,在不久的将来,他可能会遇到的麻烦,只含糊应了句道:“保护自己人的力量。”然后便将话题重新拉回原处,道:“珑珠看上田三,也是她的眼光好。以前田三只管着一些内务,人前还不显能耐,如今他站在最合适他的位置上,他的好处自然一下子就显出来了。”
阿愁想了想,道:“要不,你给他俩做个媒吧,只怕这样的话,郑阿婶就能同意了。”
李穆立时斜她一眼,“你就不怕我做了媒,你那个郑阿婶觉得我是多管闲事,坏了她女儿的姻缘?”
阿愁一怔,立时道歉道:“我错了。”——小郎替珑珠做媒,看着不过举手之劳,可事实上,却是叫李穆做了坏人呢……
见她含着愧疚看向他,李穆心头一痒,忍不住伸手过去拨了一下她的刘海,道:“你放心,我信珑珠,她自己应该能处理好。”
阿愁被他弹得一怔,抬头时,就看到他伸长的手腕间,露着那道仿佛撞青一般的胎记。
她记得,秦川的手腕上也有这么一道胎记。当初他们不打不相识时,她还以为那是被她打出来的伤痕……如今看着这同样的胎记,却是不由得阿愁不惆怅——物是人非啊……
李穆却是一点儿也不知道阿愁此时的想法。他只恼怒着这丫头的迟钝。她的眼明明都已经落在他的胎记上了,她怎么竟一点表示都没有?!
他正想着该用什么更为激烈一点的办法点醒阿愁时,阿愁的思绪则又跑远了。
从珑珠的婚事,却是叫她想到郑阿婶此人。然后又由郑阿婶,再次想到她总想替她师傅保媒的事来。然后由着这件事,却是再次回到郑阿婶总想牵线的季银匠的身上。
想到季银匠,不由就叫阿愁想起他的身世来。
作为一个以为自己注定会找不到知音的穿越人士,在发现她和李穆竟能沟通无碍后,哪怕她明知道自己是个成年人,对方只是一枚小小少年,阿愁依旧还是于不自觉间把李穆当作了朋友……何况,山不亲水亲,这孩子还是秦川的前世。
于是,她就这么很自然地跟李穆八卦起季银匠的事来。
而因着冬哥,叫李穆自己心里装了鬼。这会儿听到她忽然没头没脑地说起季银匠时,他倒没有觉得,阿愁这是下意识里将他当作了亲近之人,反而有些做贼心虚起来,只假装不认识此人,反问着阿愁道:“谁是季银匠?”
阿愁不由就是一挑眉,指着小院的方向道:“你竟没认出他来?!当初我把你撞出一脸血的时候,就是他把你抱进宋老爹的老虎灶里的。”又疑惑道:“我还当你是想报答他,才特意雇了他的。”
而事实上,李穆之所以请了季银匠来,其实跟他当初收周昌做他的陪读一样,不过是因为阿愁于无意中提到冬哥的名字,叫他习惯性地想要把一切不安定因素都扣在他的掌心里罢了(——好可怕的男人)。
不管他是不是真不记得季银匠,阿愁只兴致勃勃地给他八卦起季银匠的身世来。
当初阿愁才刚到仁丰里时,就曾听人提过,那季银匠自己也是他师傅从慈幼院里领回来的养子。不过跟她和冬哥不同,季银匠运气不好,他师傅领他回家,就是冲着得个免费劳力去的。他师傅一直没有正经教过他任何手艺,一切都是他自己偷学的。直到他师傅发现,阿季做出来的东西竟比他做出来的还强些,这才开始教他一些什么。不过,那也不过是打着将他培养成一棵摇钱树的主意。后来虽然阿季的手艺渐渐有了名声,他师傅竟一直不肯让他满师,以至于他二十好几了,依旧只能依附于他师父,直到那黑心老头喝醉了掉进河里淹死。
他师傅死后,师父的亲儿子,他那嫉贤妒能的师兄就再容不下他了,几乎以驱逐的方式将他从家里赶了出去。而虽然他没有正式满师,因他有技术在,城里的首饰行会还是承认了他那银匠身份,这却是他那师兄没有料到的。
当初他师兄嫉恨着他,不仅将他从自家户籍上赶了出去,且连姓氏都不肯再给他用。因阿季是慈幼院里出来的,他不知道自己本姓是什么,只知道自己属鸡,当初在慈幼院时,他以“鸡”为名,如今则干脆以“季”为姓了……
和李穆并肩走过一片落英缤纷的桃树下时,阿愁不由感慨了一句:“亏得我遇到了我师傅,冬哥又遇到了他师傅……”
她话音未落,那原本猫着腰在不远的树下收拾着落花的一个小丫鬟却是忽地直起腰来,猛地回头看向她。
那忽然而起的动作,不由就引得阿愁也扭头向那人看了过去。而她还没有看清那人的脸,就已经从那眼熟的衣裳认了出来,这女孩正是之前那个将竹扫帚当枪使的洒扫婢。
而,四目相对处,阿愁不由就呆了一呆。
“你、你是……”她抬手指住那人惊呼,“你是胖丫?!”
第八十六章·郁闷
夕阳的余辉下, 花园的凉亭中, 阿愁和胖丫四手相握。两两相对处, 一片眼泪婆娑。
“高了……也胖了……”
阿愁紧紧握着胖丫的手, 一边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 一边喃喃评论着。
这分开的一年多时间里, 显然胖丫生活还算不错。虽然她没能像她的名字那样长成一个真正的胖丫,却也比慈幼院里那副瘦骨嶙峋的模样好得太多, 且还又长高了。
穿越至今, 阿愁结识的朋友也不算少, 可她心里最记挂的人, 却始终是慈幼院里那三个相处了还不到两个月的小伙伴。
胖丫也含着一汪眼泪在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 一边也喃喃说着:“真不敢认了, 真不敢认了……”
忽地,她扭头飞快地往不远处的一座敞轩里看了一眼, 小声道:“小郎那里……真的没事?”
阿愁立时摇头安慰她道:“你放心, 小郎说了让我们叙旧,就不会让人来打扰我们。”又急切地摇着胖丫的手,追问着她道:“快说说,如今你过得怎么样?你……还好吗?!”
胖丫吸溜了一下鼻子, 拿衣袖擦了擦泪,对着阿愁露出一个有些傻乎乎的笑容, 却是先不说自己,只兴奋地说着阿愁,道:“其实打看到你的时候, 我就觉得你像了。可再没想到,我们不过分开才一年半,你竟就长成个小美人儿了,倒害得我一时没敢认。要不是听你提到冬哥和慈幼院,我是再不敢认你的。你……”她看着她,感慨道:“变高了,变胖了,也变白了。再不敢认了呢。”
感慨了一阵,她忽地一挺肩背,握紧阿愁的手道:“之前我曾回慈幼院打听过你们几个的下落,可除了知道吉祥入户一个种田的人家,你被个梳头娘子带走之外,就再没别的消息了。我还跑去章台找过果儿……”
阿愁立时道:“我也去找过她。可那地方等闲人进不去,连句话都递不进去。”
“是啊,”胖丫也叹道,“我也被人撵出来了。”又道,“我原想着,吉祥被带出了城,找她不容易,你是跟了个梳头娘子,找你应该容易些的。结果一打听才知道,城里的梳头娘子竟有好几百。”
说到这里,胖丫又兴奋了起来,摇着阿愁的手道:“你还记得那时候你给我们几个梳头的事吗?我原说你手巧,该去做个梳头娘子的,再没想到你竟真入了那一行。”又道,“我原想着,我要打听到你,只怕还得费些功夫,却是再没想到,冬哥的养父正好接了小郎的生意,冬哥跟着一同被带了进来,我这才知道你的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