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不是上头,怕咱老百姓乱说话哩!洪水刚过,差役就挨家挨户敲锣打鼓,说是皇上要来,没事不许出门。”
“这些大人不急着去修堤,就知道堵咱们的口。咱们小老百姓,哪里见得着皇上?真是瞎操心!”
陈文心打开了那包冬瓜糖,拈起一块塞到陈文义嘴里,自己也拿一块起来吃。
“大人们都是这样吗?我听说那河南巡抚靳大人是个好官呐?”
好奇宝宝陈文心再次发问,大叔越说越起劲,“嗐,河南巡抚管的不是咱们这,听说这靳大人治河勤谨得很。一张面皮乌黑,都只叫他作靳黑脸。”
“本地父母就不好了,昨儿个才听说父母被皇上撤职办了,皇上英明啊!”
百姓们口语里的父母,就是当地的县令,巡抚也被称为老父母。
都说地方长官为父母官,就是这个意思了。
大叔说到皇上英明的时候,那手恨不得拱到天上去,看得陈文心好笑。
“他怎么不好了?”
许是陈文心问得太多了,或许是问到了一些大叔不想说的事,他一下子迟疑了起来。
正当此时,一声大吼从远处传来,“干什么的!”
卖冬瓜糖的大叔吓了一跳,连忙收拾担子就跑,“差役来了,差役来了!”
后面几处零星的摊位小贩,听了这话迅速收拾起东西就跑。
街上少有的几个行人都往反方向跑去,就连巷子口晒衣服的妇女都躲回了屋子里。
一下子,街上除了差役们,就只剩陈文心他们了。
两个差役一脸凶悍地迎着陈文心二人走来,越走近脚步越迟疑。
这两个人这样的品貌气度,恐怕不是寻常人。
该不会是和皇上一起来的吧?
他二人对视一眼,最后绕过了陈文心和陈文义,直接向身后的吕宗和白露他们走去。
惹不起,他们躲得起。
“干什么的,那个丑汉子,说你呢!”
陈文心二人对视一笑,默契地对从对方的眼神中看出了决定。
就让吕宗自己去摆平这些差役好了,实在不行,还有小李子呢。
陈文义勾唇一笑,“我好像听见那个方向挺热闹的。”
他的手指向差役们走来的方向,那也是他们昨日来时那个城门的方向。
“走,去看看。”
远远地,只见城门外人头耸动,一众本地屯兵架起了木栏,阻拦外头的人进来。
“官爷,您行行好吧,让我们进去吧,我们家孩儿他大伯住在城里哩。”
一个手里抱着孩子的年轻农妇哭着,她身后瑟缩着一个瘦弱的汉子,看起来像是她的丈夫。
“不行,除非是亲属到城门这来领,否则都别想进城。”
那个士兵不耐烦地挥了挥刀,“再跟我纠缠,休怪我不客气了!”
抱孩子的妇女往后一缩,生怕他手上的刀碰到自己的孩子。
她身后的瘦弱汉子拉着她的袖口,“算了,咱们走罢。大哥家里也窄小得很,不会收留咱们的。”
妇女被他扯着袖口拉到了后头,急得抹了一把眼泪,“那咋整?孩儿都饿了两天了,再不吃东西,咱们一家就得死在城门口。”
边上一个一脸高深莫测的长衫老者道:“也别怪你们家亲戚,城里戒严了,里头的百姓也出不来。就是知道你们在这外头,也不能来接。”
那妇女见他胡须褴褛,打扮得却像个体面人,仿佛看到希望一般。
“老先生,你是咋知道的?”
“我刚才听到两个差役在那说着,说是要去街上巡逻赶人。”
他们这些人,都是宿迁乡下受了水灾的百姓。因为无家可归,所以来城里投靠亲友,或是寻找官府救济。
长衫老者踮起脚往里头看,只见被挤到前头的人里,也有拿银子贿赂屯兵的,也有哭天喊地卖可怜的。
那些屯兵一概不买帐。
人群渐渐平静了下来,也有些人开始往外走,想着到其他的城镇寻找落脚之处。
长衫老者见前头不那么拥挤了,那些屯兵也收起了刀,这才开始往前走。
“借光,借光。”
他一面拱手施礼,一面走上前。
他从衣袖中小心地掏出一个铜顶小帽来,端端正正戴在头上。
“诸位兵爷,老朽是李沟村秀才李茂河,求见李父母。”
那方才拔刀的屯兵看了一眼他的铜顶帽,这确实是秀才才有资格戴的。
他也上前拱手一礼,道:“秀才老爷还不知道吧,李父母昨儿个已经被革职了。”
李茂河骇然,“竟然,竟然这样突然……”
按律,秀才算是半个官,是能和父母官同坐一堂说话的人。他见着县令可以不跪,在这些屯兵面前,也不像普通百姓一样可欺。
那吞兵看他神色慌张,又见他长衫上沾着不少泥渍,便道:“不过,秀才老爷若想进城,还是可以的。只是要想出一处可投奔的地方,我派请一位城中差役送你去。”
巡抚大人有令,城中禁止百姓乱走,怕冲撞了皇上御驾。
皇上此刻虽不在城中,但还有一位身份高贵的勤嫔娘娘在,就住在河南巡抚靳大人的别院中。
可不能让什么不好听的话,传到勤嫔娘娘的耳朵里。
李茂河听了这话倒也罢了,忙道:“我还有一位同窗好友,便是本县文书,这位大人可还在?”
文书不过是未入流的小吏,称不上大人。不过在屯兵这等身份眼中,那还是有些地位的。
那屯兵笑道:“自然,小的这就送秀才老爷去。”
☆、第一百零六章 城门风波
第一百零六章 城门风波
木栏开了一道小缝,李茂河眼疾手快地跨过去。后头的灾民见他进去了,情绪又开始激动起来了。
“官爷,进去一个也是进,两个也是进,就让俺进去吧!”
那屯兵又抽出刀来,明晃晃的刀刃吓得灾民们往后一退。
“这位是秀才老爷,不是普通人。也是你们这等庄稼人好比的?”
李茂河往身后一看,见那抱着孩子的妇人夫妇两企盼地望着他。外头这些人,都是本地百姓,有些还是他的乡亲。
他有心想做些什么,嘴唇嚅嗫了几下,狠了狠心,还是没有开口。
要是为这些灾民求情,连他也进不去城门了,那可怎么好?
他一把年纪,已经饿了两天了,真的不能再饿下去了。
他羞愧地低下头,跟着一个差役进了城门,往县衙的方向走去。
不远处,陈文心和陈文义看着这一幕,百感交集。
那老者做的没错,他拥有一个微末的特权阶级的身份,但实在是太过微末了。
微末到救了他自己,救不了别人。
在死亡面前,所有人都是渺小的。
城门守卫的屯兵又开始吓唬灾民,“赶紧走赶紧走,别在这闹了。闹上三天三夜也没人会管你们,有这个工夫还不如去附近的县城找找出路。”
说的容易,离本地最近的沐阳县,靠两腿行走,也须得花上一二日才能到。
这些灾民都已是饥肠辘辘,恐怕到达不了沐阳县城,就会饿死在半路上。
“这些所谓地方父母官,都在做什么?都忙着阿谀奉承拍皇上马屁,无暇顾及这些灾民了吗?”
陈文心愤愤不平,想起那几位大人的嘴脸就生气得紧。
看来皇上亲自来监督河工,反而是来错了。哪怕防洪工事能修好,这里的百姓也饿死了。
陈文义似乎看透了她的想法,把她的身子转过来,对她郑重道:“皇上是不会错的。”
皇上可以错,他们却不能认为他错。
对也是对,错也是对,皇上总归是对的。
陈文心看着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像个泄了气的皮球,“何尝说他错了来着。”
哪怕皇上此举真的于百姓无益,起码他用心是好的,怎能怪他?
“啊!”
城门处传来一声妇人的尖叫,只见那抱着孩子的妇人肩上被划开一道伤口。
鲜血从她划破的衣裳流下来,一下子沁红了她半边身子。
那屯兵见这妇人一直想往里挤,不耐烦地用刀吓唬她。
没想到这妇人以为那刀要砍向她怀中的孩子,连忙侧身一挡,自己的肩膀被划开了一大道口子。
她身子一软倒在地上,怀里还护着她的孩子。
人群一下子后退了大半,众人都不敢再往前,生怕屯兵恼羞成怒杀人。
那屯兵见这招可以吓退这些百姓,索性就拿那受伤的妇人做筏子,“再不走,就跟她一个下场!”
他一边说着,一边握着刀作势在妇人身上比划。
妇人的丈夫也跟其他灾民一样退到了后头,只有她一个人倒在前面空地上。
她双手紧紧抱着孩子,连腾出一只手来捂住伤口都没有办法。
她死死地将孩子护在身下,转头看她的丈夫。
待看到他躲得远远的惊恐模样,嘴角露出了一丝凄苦的笑容。
她忽然觉得,那屯兵,那刀,都不那么可怕了。
活着真累啊,若不是为了孩子,她宁愿死了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