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菱听出了她话里的哀怨,不由的一乐,低头道:
“我那时正在描行楷,你没头没脑地闯了进来,撞翻了我桌上的砚台,乌黑的玄墨撒了我一身。夫子作势要打你,你就死死抓着我,抱紧了就再也不肯撒手。天可怜见的,那还是我最喜欢的一身新衣裳,当时我就觉得……”
“觉得世上怎么会有我这么可爱的小孩对不对?李嬷嬷都说了,我小时候可招人喜欢了!”
沈菱看着自己怀里高仰着头一脸自得的沈莙,忍着笑柔声道:
“你倒是脸皮够厚,一点都不知道害臊,那时候你圆圆滚滚的像个团子一样,还招人喜欢呢,不嫌弃你就该偷笑了。我当时连你的样子都没看清就被你撞到了地上,心里只想着家里怎么还能有这么没规矩的小丫头片子呢,必得好好整治一番她方能知礼明义!”
沈莙撇撇嘴,心道原来沈菱这颗爱唠叨的老妈子的心从那时候就开始萌芽了。
“我说你为什么第二日就到我院子里来抓着我学规矩呢,原是那时候埋下的祸根。要知道那年我才五岁,连笔都握不稳就被你逼着抄了好几本书,弄得我私下里都怕死你了。”
沈菱想起那段时间沈莙只要一看到自己站在李氏院门口,二话不说就撒开腿一溜烟地躲进了里间,活像见了阎王似的。
他伸手摸了摸沈莙仰起的小脸蛋,含笑道:
“不教你规矩倒好,真的认真管教起你来差点没气死我。那时我心里就只有一个念头,这么个傻姑娘,我若不多费点心,没准将来真的就叫人拐骗了去。你还拿自己比沈葭,她不知比你多长了多少心眼,自小就会撒娇卖乖,前有父亲宠着,后有肖氏护着,将来还有一个要出仕的胞兄帮衬,哪里需要我再偏心。你啊,当着我的时候一套一套的,缠人的不得了,偏偏在长辈面前却是一副闷葫芦的样子。一大家子人,你只肯亲近我待我好,你都这样了,我哪里还能撒得开手去。”
沈莙‘嘿嘿’傻笑了两声,一身没有骨头似的软在沈菱膝上,撒娇道:
“二哥,你真好。”
☆、听雨阁(二)
沈莙在随雅居消磨了大把时间,直到更夫的声音再次传来,她才领着两个丫头动身回了听雨阁。岚绥二话不说,依旧将那件大氅给她披上,主仆三人在沈菱的目送下越走越远,最终消失在了夜色里。
随雅居一夜无眠,听雨阁里也是灯火通明,直到走到院门口沈莙才想起来自己竟忘了问沈菱在提督府里都和姬浔说了些什么。
她懊恼地摇了摇头,长吁短叹地进来听雨阁
李嬷嬷将听雨阁的一众丫头都打发回房了,唯独自己和月苋在主屋门口提着灯探头等着,两人见沈莙回来了,激动地不得了,李嬷嬷更是老泪纵横地抱着沈莙哄了半天。
沈莙受了这么些罪,身上也实在疲惫,月苋忙活着替她提了热水,因着背上的伤,也不敢泡澡,只好拿着毛巾沾水将身子仔仔细细地擦了一遍。
秋桐安置岚绥去了,因而卧室外头只有李嬷嬷在守着,沈莙从浴房回来之后便在门和李嬷嬷说了几句话,接过了她手上捧的那件氅衣才推门进了里间。
里间还算暖和,沈莙抱着大氅静静地发了一会儿呆,突然高声向门外的李嬷嬷问道:
“嬷嬷,今日还有什么人进过卧房吗?”
不一会儿就传来了李嬷嬷的回答声:
“太太派了小厮在院子周围待了一会儿,不过没人进过里间。”
沈莙沉默了半刻,眼睛直直盯着梳妆台上凭空多出来的那个木盒,心里微微叹气,认命地走到梳妆镜前坐下。
桌上摆的是一个檀香木的浮雕木盒,淡淡的幽香在她的鼻尖跳跃。
沈莙犹豫了一小会儿,撑着发胀的眼皮轻轻地将木盒打开,然后松愣在梳妆台前久久不能回神。
木盒里头静静地躺着一沓纸并三个小瓷瓶,沈莙默默地将那一沓黄纸拿起来,定睛一看,竟是她院里所有丫头小厮的卖身契纸。
这本是王氏拿捏自己的重要物件,沈莙可以想象平日里她收的有多牢实,可是现在自己这么轻而易举地就将它们拿到手了,沈莙心里沉了沉,将往后糊弄姬浔的心思都歇了大半。
那三个小瓷瓶却是沈莙完全没有料到的,她拔开上头的软塞,细细闻了闻,原是在提督府里自己身上各处用过的伤药。
就着昏黄的烛光,沈莙打量了一番镜中的脸,发现脸上的红肿已经尽数消了,粉色的浅印也快要看不见了。她掂了掂手中的小瓶子,心知里头必是些自己平日里接触不到的宝贝药材,心里也不再挣扎了,将药瓶仔细地放回了木盒。
也亏得她眼尖,在一沓契书中间找到了另一张小小的纸筏,展开来在油灯下细看,只见上头不过写了短短的一句话:送苏相之女进宫选秀。
沈莙云里雾里地想了好一会儿,心知这是姬浔派给自己的第一件差事,可就只有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姬浔也太看得起自己的智商了吧!
外头李嬷嬷见屋内灯火久久未灭,在外头担忧地问了几句。沈莙深深地叹了口气,最终放弃了思考,将纸笺丢回了木盒。末了又想了一会儿,把自己沐浴时取下来的玉璜一并放了进去,然后找出了一把精致的小银锁,将木盒落了锁之后才放心地吹灯上了榻。
沈莙是临近天亮才上的床,折腾了这么久,她这一觉睡得可谓是天昏地暗。
相比起她这般劫后余生的偷闲,王氏这边就明显要难受了许多。
天刚蒙蒙亮,沈砚就谴人将王氏从棹藤院带到了松瑞堂,夫妻二人听了门房的禀报都有些难以相信。昨夜里看门的小厮清清楚楚地记得沈莙是由一位西厂掌事送回来的,坐的是四驾马车,而且看起来精神头也不错,不像是受了刑的样子。过没多久,沈菱也好端端回了府。
对这样的事态发展沈砚一时有些疑惑,他之前所料想的事一件也没有发生,本想即刻传了沈莙来问话,可是思及昨夜里她是坐着那一位的亲王车驾回的府,一时又有些摸不准自己这位长女和那一位的关系。
王氏到底还算是挂心着沈菱,一夜都没能入睡,如今听人说沈菱平安回来了,也再没有心思计较些旁的了,双手一合,连念了好几声‘阿弥陀佛’。
直到晌午沈莙才被忍无可忍的李嬷嬷从床上拉了起来,一点不情愿地洗漱之后,在用餐时还要接受秋桐的唠叨,
“小姐昨日受了那样的罪,往后那些懒散习惯可都得改了,千万不要再叫老爷太太抓着把柄了,况且睡久了没得再闷出病来。”
沈莙虽然心里感动,但也禁不住她这般啰嗦,连连应着是,放下碗筷摆出一张正经的脸来,
“你去将府里的丫头都聚到一处,我在里间坐着,叫她们一个一个地进来。”
秋桐擦拭屋内摆件的动作一顿,回过头去看了看面无表情的沈莙,扯出一个欣慰的表情来,柔声道:
“小姐长大了。”
沈莙也不答话,冲着她点了点头便起身走回了里间。
李嬷嬷听秋桐说了沈莙的意思之后也是感慨颇多,一面帮着秋桐张罗,一面连连自语道:
“是该好好整顿一番了。”
听雨阁二等丫头较少,大多是外间洒扫和做活的粗使丫头和库房丫头。秋桐将众人聚在前院的时候大多小丫头都一脸疑惑,也有少数神色紧张的。
其中一个守着库房的小丫头名唤春脂,原是王氏手底下的使唤丫头,后来被拨来了听雨阁,连个二等丫头都没捞上就被秋桐调到了外间当差。沈莙这一次整足了动静,所有由王氏和肖姨娘遣来的丫头婆子都有些不安,这个春脂更是不住卷着手里的帕子,心里着急地盘算着。
进到里间的丫头有面带喜色领了赏出来的,也有被敲打之后面如土色的,唯独一个年轻的粗使丫头被月苋和春桃领出来后一路哭求着被人拖出了院子。
而那个粗使丫头正是和春脂住在一间房里的棽儿。
眼前的一幕幕□□脂看得胆战心惊,直到秋桐叫到她的名字她才暗自藏了心绪,左顾右盼地跟着月苋进了里间。
因着一直在外院当差,沈莙又是两年没有归府,直到今天春脂才真正有机会进到卧房,真正有机会好生打量自己伺候的沈府大姐儿。
沈莙卧在一处横椅上,一旁站着板着脸的岚绥和李嬷嬷。春脂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来扫了沈莙几眼,只见一个娇艳的少女俏生生地端坐在堂上,手里摸着一杯热茶,杯口冒出的热气将她尖尖细细的指尖包裹在柔柔的暖烟中。明明是一副美妙的风景,唯独这位主子的脸上却是冷得如同漫天飞雪。
在这等严肃氛围下,春脂总算是有些惧怕了,忐忑地跪在圆团上请了个安便一直等着沈莙开口。
沈莙盯着底下跪得丫头看了半晌,心里的火气终于高高地涌了出来,
“把你的名字,来历,以及从前在何处当差都细细说一遍。”
春脂等了许久才听得沈莙这句淡漠的话,心里存了些侥幸,摆出一张讨好的笑脸来,口齿伶俐地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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