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何意?”她问。
书童也不答,只道:“公子只叫我将帖子送过来。”
“有劳。”
书童朝她作了个揖便转身离去。
杨清笳回到院中,坐在石桌旁。
她看着手里的东西,犹豫再三,还是拆了开来。
果不其然,里面是封请贴。
巴掌大的贴子,竟以描金代墨,可见赠帖人财大气粗,气焰嚣张。
五日后便是三年一度的翰墨大会,届时大明各布政司的一流状师皆将汇于京城,聚而论道。
杨清笳清楚得很,这帖子表面所言毕恭毕敬,但自己跟刀笔会素无来往且有过节,又逢自己方才回京面圣归来,必不可能仅邀她看场热闹这么简单。
她看着大堂正上方挂着的“御状”牌匾,心中微微不安。
分明是故技重施,八成又是一场鸿门宴。
霁华知道此事后,极力劝阻杨清笳不要赴会,直说这帮人说不准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想必不会是什么善类。
霁华尚且知晓的道理,杨清笳又岂会不知?
然事已压头,躲得了一时,却躲不了一世。
与其退避三舍,日后费神,不如迎难而上,也好瞧瞧对方究竟意欲何为。
只是这安生日子,恐怕又要到头了。
树欲静,奈何风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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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日后,卞陈会馆。
帖子上书翰墨大会巳时开始,她依时而来,待至卞陈会馆门口,却不曾见什么人影。
只有十来个下人整整齐齐地候在两侧,见她来了,全都松了口气,其中一个赶紧伸长脖子高声喊道:“杨状师到。”
“您里面请。”那人伸了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杨清笳心中略微疑惑,跟着他一路向内走。
然而这小厮却没引她去待客的大堂,反而拐过正院,来到了一个半塘后的角门前。
二人乃入,眼前豁然开朗。
竟是个阔大的开敞之地,入口处黝黑山石上刻“凤台园”,后面跟题一行大字:“凤凰台上凤凰游。”
只见这四周郁郁葱葱环抱的偌大旷地上,竟搭起了一个七八丈见方的高台。
高台上设十六雅座,上首两座,其余十四座均围圆而设。
座上皆有人。
更令杨清笳惊诧的是,于高台下,竟也排排端坐各干人等,不必细数,便知足有百人之众。
杨清笳一愣,脚下步子便慢了下来。
“杨姑娘到。”那小厮又长喊了一声。
声未歇,方才还喁喁私语的众人均齐齐扭头看向她所在之处。
她未解何意,只得硬着头皮缓步而近,顶着数百双眼,经由台下众人留出的细道,走至高台下。
方才相距甚远,她只看台上有人却辨不清相貌。
现下走近倒是看了个清清楚楚。
台上上首两人左为陈瓒,右边则是卞轻臣。
其余一十四人,她却是一个都不认得。
“杨状师既到,便请上台吧。”陈瓒开口道。
杨清笳皱了皱眉,望着台上。
十六人俱是虎视眈眈望过来,俨然三堂会审。
她压下心中疑窦和些许不安,拾级而上,来到高台中央。
“晚辈杨清笳,见过各位前辈。”她一身素色,缓带轻裘,颔首道。
台上十六人俱是不惑之年开外,唯独一个卞轻臣刚过而立,亦是大她几岁。
陈瓒道:“杨姑娘折煞我等,你可是皇上亲封的‘御状’,我等何德何能敢于‘御状’面前厚颜妄称前辈!”
“是啊。”
“对,我等不敢。”
“我等哪里有资格。”
“……”
台上其余人皆出声附和,杨清笳立于围圆中央,方才明白,自己怕打踏入此地之始,便已成众矢之的。
今日,恐无法善了。
她朗声道:“在座诸位均是鼎鼎名状,晚辈承蒙皇上错爱,受之有愧,不敢有丝毫称贤道圣之意。”
“杨状师谦虚了,”陈瓒道:“上次你我相见,亦是在这卞陈会馆,老夫好言邀你入刀笔会,你断然拒绝,今日众状在此,你是否回心转意啊?”
杨清笳道:“晚辈当日便已言明,贵会树大根深,不敢高攀。”
“年轻人有骨气!”陈瓒不阴不阳地赞了一句:“想我刀笔会成立百余年,广纳贤士,同僚无不心向往之,还不曾两番相邀均不得果,看来杨状师真铁心是要逆势而为了。”
“晚辈无心冒犯贵会,只不过人各有志,难以勉强。”
“好!好一句‘人各有志’!今日在场算上我和卞会长在内,总共一十六位,均是各布政司的顶尖状师,借此机会,各位都想一睹京城‘御状’风采,杨状师请了。”
“晚辈不过一方散人,副会长何必如此咄咄相逼!”
“杨状师言重了,请帖已言明,翰墨大会素有言辩定输赢的规矩,杨状师既然莅临,想必也心有此意,大家不妨切磋一下。”
“晚辈资质尚浅,愿作壁上观。”
“杨状师先是拒绝鄙会邀请,现下又不屑与我等言辩,也未免太过目中无人了吧!”
陈瓒话音方落,卞轻臣又道:“如果杨状师实在怕得很,我等也不是不懂怜香惜玉之人,姑娘只要服个软,以后绝不为难。”
杨清笳本不欲多生事端,然话已至此,她避无可避,只得对着台下众人扬声道:“诸位亲眼所见,今日非我杨清笳寻衅,奈何有人步步紧逼。”
台下角落里,一身文士打扮的段惟看着台上孑然而立的杨清笳,眉头紧蹙,目含担忧之意。
卞轻臣道:“在座十三布政司外加北京顺天府,南京应天府总共十五省名状,你选个便是。”
杨清笳负手看了看四周众人,断然道:“诸位既然都是刀笔会的状师,那便一起上吧。”
“杨状师言下之意,竟是要一人独挑我刀笔会???”
☆、第100章 舌辩凤台园(二)
“晚辈不自量力,向各位讨教!”
此言一出,众皆哗然。
今日翰墨大会来者众多,却没有几人识得杨清笳,虽然她有“御状”之名,然而众人却不知凭何缘由,只觉当今皇上荒唐得很,竟无缘无故将“御状”之名赐于个女子。
往届翰墨大会虽声势浩大,却从未有今日之阵仗。
这十五省扛鼎状师汇聚于此,多半是因她之故。
台上之人多数从状至今尚无败绩,任挑其中一个,便已是艰辛至极,这女子竟说要一挑十六,简直是不知死活。
“好!好啊!”台上忽有一人大笑两声:“老夫已十余年不曾踏足京城,早闻此地藏龙卧虎,今日一见,果然后生可畏!”他话音未落便敛住笑意,骤然冷道:“少年人意气风发乃是好事,不过太过狂妄最后只会自找苦吃!”
“前辈训诲晚辈谨记于心,敢问前辈如何称呼?”
“山西陆方尧。”
“见过陆前辈。”
陆方尧眯了眯眼,此番头阵是必要搦战一番,于是他开口便问:“未知杨姑娘从业几时?”
“两年不到。”
“胜过多少诉案?”
“区区四十三件。”
“倒可跟我那不肖徒孙平分秋色。”陆方尧讽刺道。
“未知杨状师师从何人啊?”
杨清笳道:“家师闲云野鹤,不提也罢。”
“可曾婚配?”
“不曾。”
“芳龄几何?”
“未至不惑。”
陆方尧讥讽道:“乡野微末,自称大器,无师无门,无夫无子,杨状师真乃古今第一奇女子也!”
台下人顿时几声哄笑,有好事者甚至高声喊道:“杨姑娘虽然美得很,可这一把年纪还嫁不出去,不然在下委屈些纳你为妾如何啊!”
那人话音方落,却不知何处飞来一个石子,正撞在他额角,顿时血流如注。
这人哀嚎一声,大叫道:“谁扔的?哪个暗算我?”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未曾注意哪里飞出的石子。
段惟弹了弹指间尘土,面色不虞。
杨清笳道:“此为现世报,口业如山,小心下犁舌地狱。”
这话明里是说台下好事者,实际却暗指陆方尧。
果然对方脸色一红,恼羞成怒道:“《内训》有云,口出傲言则骄心侈焉,故妇人行必无陂,所以成徳也。1杨姑娘,你身为妇人却于大庭广众前口吐狂言,骄矜自得,如此行事是否于德行有亏?”
杨清笳道:“《论语卫灵公》有云,当仁不让于师。2朱文公注曰,当仁,以仁为己任也;虽师亦无所逊,言当勇往而必为也。3诸位今日既执意欲与晚辈一较高下,晚辈若推脱作那惺惺之态,岂非有违圣训!”
另有一人见陆方尧张了几下嘴,却无话可说,便出声接道:“乾为天,坤为地。男以强为贵,女以弱为美,4杨状师此番强横言行,实属有违天道。”
“前辈如何称呼?”
“福建邓光龙。”
“邓状师好生糊涂,你只知乾坤,却不知阴阳。在晚辈看来,谁强谁弱,乃指体质,所谓二炁交感,化生万物。5男女亦是一样,并非谁依附于谁,乃是互为表里,缺一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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