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济面色紧绷,额间已现汗水。
杨清笳续道:“你把烧剩半截的迷香取回来时,又想起刚刚被得一阁巡夜小二范田儿看到的事,于是你索性将计就计,想要将杀人凶手的罪名嫁祸给正在你房间里昏睡的郑阕。你随手拿起桌上的茶杯对着李鸿和还在潺潺流血的颈动脉伤口收集到一些血液,又出来将迷香插入第三间房的窗子底部,那个外门框的血指印,应该就是在这个时候不小心留下的,待确保郑阕彻底昏睡后,你进屋将杯子中的血倒在了郑阕身上,将杀人的匕首放在了他的手边。做完这一切后,你换下血衣,穿上事先预备好的一套一模一样的衣服,回到第四间房间内,静静等待天亮。”
“让我猜猜,你当时会害怕么?还是兴奋?亦或是除去心头大患的释然与舒爽……?”杨清笳轻声道:“你就这么静静地躺在死寂的房间里,隔壁就是你亲手割破颈子的同窗好友冰冷的身体……”
钱济面色苍白,神色焦躁,豆大的汗水沿着额头滑下,他似乎在做最后的挣扎:“你没有直接证据,你没有直接证据证明我是杀人凶手?你有吗?那件血衣?你有吗?”他倏地抬头狠狠盯着杨清笳问。
“凡有所为,必有所迹。”杨清笳看着他的眼睛:“以你谨慎的个性,不可能会将血衣扔到得一阁的某个角落,也不可能随身携带,更没有机会取走,如果我是你,会将那血衣绑上重物扔在窗外的河中,待一切风平浪静,所有得一阁的把守全都撤走后,偷偷地进去将血衣取回处理掉……我猜的对么?”
蔡维申见此一拍惊堂木,便要着人去捞。
钱济却喊道:“不必了。”
他伸袖擦了擦额头的汗,神色再度平静下来,那是一种全然放弃的释然。
杨清笳知道,这一局,自己赢了。
“人是我杀的。”他说。
一旁的李昐抖着身子,指着钱济,嘶声质问:“我儿与你无冤无仇,为何要下此毒手?”
“无冤无仇……”钱济觉得有些好笑,他环顾众人,最后眼光看向宁文奎和郑阙:“在你们眼里,我不过是跟着‘顺天府首才’后面的一条狗,没有家世,没有天赋,没有名望,没有尊严。似乎我这种人的存在就是为了衬托你们这些天之骄子的优越……”
他回过身看着杨清笳:“你刚刚说每个人的都有为自己的梦想奋斗的权利,你说天道酬勤,肯脚踏实地的人总会有所收获……”他笑了下,嘲讽道:“那你有没有尝过求而不得的滋味,就是那种……拼尽全力也无法赶上别人万一的滋味……”
“……有。”杨清笳道。
钱济似乎对她异常的坦诚有些惊讶,他一愣,随即怒道:““那你还大言不惭地说什么‘天道酬勤’之类的屁话!”。
“的确,这个世界上并不是所有的付出都有回报,我们能做的也不过是尽人事而已。”
钱济讽刺道:“我尽了人事,奈何天命不属!我考了四次,次次名落孙山!我已年近不惑,根本没有机会了……这世上凭什么会有像李鸿和这样不需要努力就能得到一切的人!凭什么!每次他嘲笑我的时候,我心中就会问自己一次,可终究都没有答案,这只能怪我命不好,不会投胎!”
她叹了口气,道:“这与命运没有关系,只是你不擅长科举考试,你不擅长写八股文而已。”
蔡维申见缝插针问道:“你是因为嫉妒李鸿和处处比你强,这次又考上了会元,所以才杀了他?”
钱济却反驳道:“我虽然不忿,却也不会不会因为这个杀他!”
“若不是这个原因,你又有什么理由杀人?”蔡维申并不理解。
他突然问:“你们知道那本《野斋遗事》吗?”
☆、第47章 堂审(八)
杨清笳想起自己前些日子在街上看到的那本书热卖的场景:“我看过,是李鸿和所著。”
“胡说八道!胡说八道!”钱济闻言怒道:“那本书根本不是他写的!他就是个欺世盗名之徒!”
“你说那本书不是他写的?”杨清笳反问:“难不成是你写的?”
“就是我写的!”
一般人听到这种回答都会当做一句随口而出的瞎话,但杨清笳却问:“如果是你写的,为什么署的是李逸元这个名字?”
“是他逼我的,他说如果不署他的名字,这本书就根本不会有人印,也不会有人买!”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是这本《野斋遗事》的影子作者?”
“不错!”
“一派胡言!”
钱济和李昐同时道。
李昐拿着拐杖指着不远处的钱济怒斥:“枉我儿不忌你出身低贱折节下交,却不曾想引狼入室。你嫉妒我儿才华,行凶杀人后居然还想毁他名誉,简直是罪无可恕,无耻小人,安敢在此胡言乱语!”
“我有证据证明《野斋遗事》为我所著!”钱济言之凿凿。
“蔡大人!江大人!”李昐颤颤巍巍地拄着拐杖起身,向堂上弓了弓腰:“老夫如今已是白发人送黑发人,这个谋害我儿的狼心狗肺之徒竟然还敢在此大放厥词!望大人明鉴!替老夫,替李家做主!”他说完便惊天动地地咳了起来,一旁的卞轻臣赶紧上前将其扶住。
江彬闻言将翘起的二郎腿放下,道:“此案主审可是蔡大人,本官不过是观审而已。”
蔡维申见球又踢到了自己这里,赶紧道:“李老言重了,既然此案案情已然明晰,且凶犯认罪,那案子也算是审完,本官宣判就是。”
他说着便要拿起惊堂木。
“慢!”
蔡维申手中惊堂木堪堪停在离桌面不到两寸的地方。
“杨状师你还有何事?”他皱眉道。
“既然关于钱济的杀人动机还有疑问,那为何不问个清楚呢?如果代笔一事纯属污蔑,也好还李公子一个清白。”
蔡维申本身对于方才钱济所说的无甚所感,但李昐既然开了口,这个面子他也不好不给,于是道:“此案证据确凿,无须再做纠缠。”
“大人,犯罪动机关乎定罪量刑,公堂之上务必明示,否则他日圣上复核之时有所疑窦岂非不美?”
“这……”提起圣上就不得不看旁边坐着的江彬,他与当今皇帝朱厚照可谓是食同桌,寝同被,亲的就像异性兄弟。蔡维申看了看江彬,后者正看热闹似的一脸的无所谓。
蔡维申道:“案情已明,郑阙无罪,你的职责已经结束了,杨状师。”
他这话并没有说错,杨清笳作为状师,此时大可以功成身退,但她却道:“大人,我的职责是结束了,但您的,并没有。”
蔡维申实在不明白对方在想什么,本来案子到此就可以结束了,李家揪出了真凶,郑家洗刷了冤屈,刑部顺利完成复审,大家本可皆大欢喜。
但杨清笳却坚持要将钱济代笔之事说个明明白白,蔡维申见方才李昐的态度便知道这代笔十有八|九是真的,如果坚持下去,李家不仅不会承她找出真凶的情,甚至还有可能记恨她的刨根问底,仅仅因为一个无权无势即将被判死刑的杀人凶手?
杨清笳图的是什么?
蔡维申想不明白,枉他还认为这姑娘是少有的聪明人,现在一看也不过如此。
“本官的职责就是审明案情,其他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一概不论!”
“大人!代笔一事关乎钱济的杀人动机,怎么能算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
“杨状师,此案审至现在,本官桌上的令箭还未曾发过,你可不要逼本官……”蔡维申看着这人沉静秀丽的脸,话到嘴边还是换了个说法:“我看你还是不要弄巧成拙为好。”
杨清笳回头看向钱济,后者也正看向自己,他眼神空空荡荡,似乎失去了焦点。
“我有证据证明《野斋遗事》是我写的……”他低声道。
然而没有人理会他,大家似乎都听到了,又似乎全都没听见。
“我有手稿……”
“我还剩最后半册就写完了……”
“那是我夜以继日一个字、一个字写下来的……”
“那是我唯一能够在历史上留下一笔的东西……”
钱济似乎只是在自言自语,他木着眼睛一直机械的来回重复着这几句话。
蔡维申敲下惊堂木判道:“钱济因妒设计定谋杀害新科会元李鸿和,所构谋杀,本官依《大明律,刑律,人命》:‘凡谋杀,造意者斩’之规定,判钱济斩立决,待向上复奏后,择日行刑!郑阕无罪,当堂释放!”
钱济听见“斩立决”三个字,终于从呆愣之中惊醒,他跪着一下拽住杨清笳的袖口,急切哀求道:“我还剩半册就写完了!无论如何,让我把它完成吧!我这辈子一事无成,就只有这么一个心愿,你曾说尽人事,算我求求你!让我完成这最后半册吧!”
在场这么多大人物他都不求,钱济似乎认定了杨清笳才是能够帮助自己的那个人,他苦苦哀求,以致涕泗横流,哽咽不能语。
都道“男儿有泪不轻掸”,只是未到伤心处。
杨清笳低头看着他,轻声问:“即使所有人都永远不会知道这本书是你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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