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向好好的,从不让朕操心,怎么就突然犯浑了?”三两步走到弟弟面前,秦煜阳又痛心又恼怒地看着秦景阳,“那是你的侄媳!你明明知道!等她回到京城,便要和曦儿举行纳征之礼,成为北周的太子妃!都到了这个节骨眼上,为什么你还要过来横插一杠,将所有的事情搅合得一团糟!”他气得都有些站不稳,跌跌撞撞地后退几步,用手撑住桌案的边沿,这才没有倒下去。“那楚家的女子难道是倾城倾国的祸水,所以能让你在这短短几日之内,就为了她神魂颠倒,连大局都不顾了!”
“此事与清音无关,是臣弟的一意孤行。”秦景阳突然抬起头来,目光恳切地看着他,“她没有倾城之貌,也绝无祸国之能,只是……”他顿了顿,似是不知想到了什么,神情陡然温柔了下来,“这二十多年来,能让臣弟动了娶妻成家的念头,想要与之携手此生的女子,她是唯一一个。”
从未想到这般动情的言语能从自己这个一板一眼、不苟言笑的弟弟口中说出,一时间秦煜阳竟是愣住了。“皇兄,”秦景阳继续说,看向他的双目中已经隐隐带了些乞求的意味,“臣弟这许多年,从京师到漠北,再从漠北回京师,从未求过什么,争过什么。唯独这一次,臣弟想为自己争取一把,想恳求您一回。臣弟爱楚清音,想要娶她为妻,恳请您……成全臣弟!”
说着,他便俯下身去,对着秦煜阳重重三叩首。叩毕,男人依旧没有直起身来,只是默然地保持着跪伏的姿势。
秦煜阳看着他,神情渐渐变得复杂难言起来。半晌,皇帝终于移开了目光,扶着桌沿慢慢绕回到书桌后面,跌坐在椅子上。
“曦儿……他一向敬重你,崇拜你,将你视作举世无双的大英雄。可你,却做出了这等事情。”他的声音中透着浓浓的疲惫,“你坚持娶楚清音,要他如何自处?你将来又要如何面对他?又要如何让他面对本来是自己的未婚妻子,结果却成了皇婶的楚清音?还有这纳征之礼,虽说还没有昭告天下,但是在南梁使臣到来之前,朝中的大半数官员都已得知了消息,也知道了太子妃的头衔将落到左丞相次女的头上。可现在朕又要如何告诉他们,太子不娶妻了,改成襄王娶妻了?他们会怎么想,我北周皇族的脸面何存?”
“六弟啊六弟,你这般精明通透的一个人,难道这些事情就一点都没有考虑过吗?一点都不在乎吗?你一时的任性,酿成了多大的过错,你难道不知道吗?起来罢!难道你以为自己只要跪一跪,卖个可怜,朕就会轻易原谅你的胡闹吗?”
“臣弟辜负了太子的信任,没有脸面去请求他的谅解。做出了这等事情,臣弟也没有资格再去教导他。”秦景阳挺直腰背,却依旧没有从地上站起来,“至于朝臣那边,臣弟……”
他的话突然被一阵叩门声所打断。秦煜阳抬起头来望向门口,扬声道:“什么事?”
门开了一道缝,高怀恩闪身进来。“陛下。”老太监眼观鼻鼻观心,并不去看地上跪着的襄王,也不去看那曾经价值千金、如今已成废料的笔洗,只是低着头道,“闻校尉到了。可是要让他在外面先等候一会儿?”
“不必。”秦煜阳抬手,“让他进来吧。”说着又看向秦煜阳,“六弟,朕今日叫你来,便是希望你能亲口对朕说一句,澄清这一切都是误会,都是子虚乌有的谣言,可你太令朕失望了。”他偏过头去,摆了摆手,“你回去吧,朕暂时不想再见到你。”
“……是。臣弟告退。”秦景阳的神色微黯了黯,却并未再坚持什么,起身又是深揖一礼,这才退出了寝宫。
从长廊向外面走时,正巧碰见高怀恩引着闻冲走过来。狭路相逢,司隶校尉依旧是那副面无表情的冷淡模样,立定抱拳:“襄王。”
“闻校尉。”秦景阳同样收起表情,不温不火地回了一句。
两人就此擦肩而过,继续朝着彼此面对的方向前行。马上要出了长廊时,襄王却突然又停下脚步,回头望去,正巧看见那红木宫门缓缓闭合,将男人的身影隐没在内。
可惜了。秦景阳暗想。闻冲来的太不是时候,正巧打断了自己的话。不然,他便可以再套套秦煜阳的口风,更加细致地揣摩一番对方的心思。
他当然不会天真到认为,凭着一句“我们是真爱”,便能让秦煜阳轻而易举、毫无芥蒂地准许他与楚清音之间的婚事。代价是一定会有的,不单单是与兄长的隔阂,与侄子的疏远,朝臣们在背后的议论纷纷,更是一些实质上的退让和补偿。只不过,在别人眼中看来,那可能是极大的损失,但是他们并不会知道,这未必就不是自己想要达到的结果,只不过趁着这次机会,顺水推舟了一把而已。
秦景阳有九成的把握,只要自己将那个条件说出口,秦煜阳便一定会动心,或者说,那其实也正是对方所一直期望着的。两人之间的分歧,或许只是一些微不足道的旁枝末节罢了。
却说这厢闻冲走进了皇帝的寝宫。男人单膝下跪,抱拳行礼道:“微臣参见陛下。”
“闻卿起来吧。”秦煜阳闭着眼,头向后仰靠在椅背上,神色淡淡的。“朕吩咐你去查的事情,可是有结果了?”
“是,微臣正是为此而来。”闻冲点头,“这几日来,臣派人去多方打探,传回来的消息之中,无一能作为襄王与左相私下勾结的证据。除此之外,上屏江上的河盗与赵贲、梁默等人,也确实与襄王毫无关联。”
皇帝没有睁眼,眉毛却微微跳了一下。“无一证据,毫无关联……”他喃喃重复着这几个字,突然问道,“此事,你怎么看?”
闻冲垂首:“事关重大,卑职不敢妄言,请陛下乾纲独断。”
“唉……”秦煜阳叹了一声,挥手道,“朕知道了。你辛苦了,下去吧。告诉高怀恩,守在寝殿外面,这次不能再放任何人进来。”
“是。微臣告退。”
闻冲离开了。皇帝睁开双眼,望向头顶上方雕绘着盘龙彩凤的房顶,陷入了沉思。
如果闻冲所言非虚,那么秦景阳想要娶楚清音,似乎倒当真不是别有所图,只是被那女人给迷了心窍罢了。这个结论令秦煜阳稍稍有些安心,几日来心头压抑着的重重阴云总算散去了一小半。当然,仅是这点小小的安心,并不代表他就容许襄王可以这样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如愿以偿地将楚清音娶入门内。
此番秦景阳酿下了弥天大祸,造成的种种恶劣影响不胜枚举。但事实上,从秦煜阳的角度来说,这件事对太子、以及皇室名声造成的伤害,倒也还在其次。秦曦与那楚清音说是内定的夫妻,实际上却是与对方素昧平生,哪怕在八珍坊曾萍水相逢,也至今不知对方的身份相貌。对于他来说,楚清音也好,别的女人也罢,只不过是一个顶着太子妃名头的符号而已。
至于外人那边,反正纳征之礼还没有举行,知情者毕竟尚在少数;对这部分朝臣施以高压,令其守口如瓶,想必也没有那个人敢冒着丢官掉脑袋的风险去谈论皇家的丑闻。况且,出了这件事,最丢脸的并不是身为受害者的皇帝父子,而是那不顾廉耻、强娶侄媳的襄王自己。
真正触碰到了秦煜阳忌讳的,是秦景阳从秦曦那里“夺取”了楚清音的这个行为。这个被夺取的对象可以是太子妃,也可以是别的什么不起眼的玩意,令皇帝耿耿于怀的,只是“夺取”这个动作本身而已。
君臣有别,上下有分,这是自古以来的规矩;君臣尊卑要凌驾于孝悌之道之上,这也是皇家的特例。天子是君,储君亦是君。就算说秦景阳与秦曦是叔侄,是教导和被教导的关系,秦景阳也是大权在握的摄政王,但就是这些因素,却反倒更是加重了事情的严重性。
既然秦景阳胆敢将原本属于秦曦的东西据为己有,那么就说明在他的心中,多少还是将秦曦放在了自己之下的位置。如果将这次的事情轻轻揭过,让秦景阳得以不费吹灰之力便能全身而退,那么下一次是不是他就会更加有恃无恐,想要掠夺别的东西了呢?
昨日王皇后的话虽然不中听,却正是结结实实地戳中了秦煜阳最重的那块心病。
带着若有所思的神情,帝王转过头去,望向正对着书案的那面墙壁。在那里挂着一幅巨大的山河地理图,用金线精心标绘出了国界和区划。男人的目光在位于东北部的京师定了半晌,缓缓左移,最终停留在了大周疆域的最西北角。
沧北都护府。十二年前,一无所有的六皇子踏上了生死未卜的戎马征程,四年前,功成名就的襄王又从那里衣锦荣归。他曾以为放任弟弟在漠北展翅高飞会埋下分裂的隐患,但是今日看来,或许将对方召回京师,手把手地拉着他回到中央权力的最中心,才是自己最大的失策。
“或许……这就是机会吧。”凝视着那张地图,皇帝喃喃自语道。
秦景阳需要付出代价,而他,则可以挽回数年前犯下的重大错误。如果以一个小小的楚清音能够换回如此巨大的利益的话,那么就做个顺水人情,放那两人双宿双飞,又有何妨?至于楚敬宗那边,从来就不是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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