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泽停了脚步,看了她一眼:“你有那脑子吗?”
“……哦,对不起,”流歌小声说,“那箱钱……”
“我本来也是准备明天来还了,顺便问问他,到底对我有什么仇什么怨,结果你跑得比我还快。”
“对不起……”流歌又低了头,然后想到刚刚的字据,赶紧从兜里掏出那张纸,“不过,我帮你要到他的字据了!不涨息!马上能还清了!你看,他签了名!”
汪泽愣了一下,接过流歌手里的字条,用手机照着看了起来。
金额和利率写得清清楚楚,和他最早打的那份借条一样,截止时间是年底,落款是小胡子的名字,还有当天的日期。
“……你是怎么让他写的?”
“我就……这样让他写啊,”流歌说,“我拿桌子上的水果叉吓唬了他两下……”
“……他还活着吗?”
流歌赶紧点点头:“活着活着,刚才你打架的时候,他一直在楼上看着。”
“可以啊你,”汪泽忍不住拍了拍流歌的肩,“你要是早生二十年,说不定也是个著名混混了。”
流歌“嘿嘿”地笑,不说话。早生二十年的话……早生二十年的话,她可能就不会成为什么“被选中的勇者”了。
这说不定确实是件好事。
“行了,你在这儿等着,我去把车开来。”走到一片小广场附近的时候,汪泽掏出钥匙,朝停车场走去。
周围突然齐刷刷地亮起无数灯光,把小广场照得如同白昼。流歌条件反射地拿手挡了一下刺眼的光线,然后听到汪泽小声说了句:“操。”
同时听到的还有突然响起的轰天的马达声。
流歌慢慢放下手,看到两人面前停着四辆越野车,七八辆重型机车,车手的头盔反射出或明或暗的光亮。
“原来我有这么重要啊,”汪泽说着,双手揣进口袋,摸索到了他的指虎,“我都金盆洗手十多年了,有什么放不下的事,说出来,我赔个礼道个歉也行啊。”
车手从机车上下来了;越野车的车门也一扇扇打开,每辆车上都跳下来四五个人。流歌又听到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也许是刚才那些没被完全打趴的人又赶了上来。
“你确实挺重要的,”小胡子从当中一辆越野车上下来了,“所以我想帮你——帮你过上更好的生活。”
汪泽挠了挠脸。
“你想发财,我教你赌马;你缺钱了,我借你资金;你说还不够,我这儿还有……你看看,我这不全都是在帮你吗,”小胡子说,“毕竟我爸当年那么看重你,还嘱咐我说,就算来日你退出不混了,也不能亏待你。”
“那……这会儿,你准备做什么?”汪泽问。
“你带着你那个暴躁的打工妹,深更半夜跑到我家里,恐吓我,打伤我的小弟——你还问我准备做什么?”小胡子从口袋里掏出烟盒,抽了一支,旁边马上有人递上点了火的打火机。
身后嘈杂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脚步声中还响起了一道重型机车的马达声,像从天边落下的响雷。
流歌忍不住回头去看。
“别看,”汪泽小声说,“打架能输,气势不能输。”
流歌马上转过头,凶巴巴地绷紧脸。
小胡子吸了一口烟,黑暗中,烟头的火星一亮。他看看汪泽,胡子斜斜地一抬,吐了个烟圈。
“动手吧。”
周围响起一阵“唰啦啦”的声音,这次的对手清一色准备的甩棍,动作整齐,阵势统一,和刚才那些杂鱼完全不同。身后机车的马达声也已经“隆隆”地近在咫尺。
汪泽“啧”了一声。
“我数三下,我们就分开两头跑,”他小声对流歌说,“我往左边,你往右边,有多快跑多快。”
流歌点点头:“好。”
“一,二——”
“闪——开!”
虽然不知道是谁喊的,但流歌本能地往右边一扑,汪泽也在同一时间朝左跳开。
一辆巨大的重型机车冒着黑烟从两人中间飞驰而过,车头猛地回甩,后轮在地面上“吱吱”一滑,停了下来。
横在两人和小胡子当中。
机车的轮子比流歌一抱还大,车后装了六个又粗又长的排气管,“轰隆隆”地冒着烟;车头上立着一对高得不可一世的把手,和一对高得不可一世的后视镜,像只张牙舞爪的大龙虾。
车手摁了两下喇叭,嘲讽,嚣张,响亮,像只骄傲的公鸡。
那群刚要动手的人立刻停了下来,有些尴尬地转头望向小胡子。
小胡子咬着烟说不出话来,小胡子也一抖一抖的。
车手穿着一身纯黑的机车皮衣,体格魁梧,身上到处都是铆钉铁环,他一动就“叮叮当当”响个不停。他坐在车上,转身看向流歌,然后把头盔上遮着脸的挡风罩往上一抬。
流歌觉得可能是天太黑,车灯的光线又太奇怪,或者自己饿过头,眼神不好——总之她有点怀疑自己看错了。
车手是个少说也有七十岁的老爷爷。
“上车,小妹。”说着丢给她一个头盔,拍了拍后座。
沙哑厚重的嗓音,确实是老爷爷。
流歌看向汪泽,对方已经傻在原地了。
“……大哥,”汪泽回过神来,愣愣地开口,“你……”
“没你的份,”老爷爷说,“你自己开车回家,我的摩托车从来不载男人。”
没等汪泽说话,流歌马上戴好头盔,跨上了老爷爷的后座。
“爽快,”老爷爷笑笑,又拉上了防风罩,回身对着面前的小胡子,“还不给我让开!”
旁边握着甩棍的男人齐刷刷地让开了一条道,挡路的车子也被开走了。小胡子的小胡子颤了又颤,憋出一个字:“爸……”
老爷爷睬都不睬他,摁了两下喇叭,一拧油门扬长而去。
*
重型机车疾驰在无人的街道上,像把大剪刀裁破凌晨。流歌快被马达声震聋了,她凑过去看看车头上的后视镜——自己皱着眉头眯着眼,又被头发糊了一脸的样子可真难看。
“你年纪不大,心倒是挺大啊。”坐在前面的老爷爷说。
“什——么?”流歌没听清。
“我说,你心好大啊!”
“什——么——意——思?”
老爷爷笑了笑:“你就这么上了车,不怕我是坏人?”
流歌一愣:“不会啊,你这不是帮了我们吗?”
“你都没问我要带你去哪儿。”
“这是回店里的路,没错啊,”流歌说,“我想世界上总是好人比坏人多,所以那些愿意帮助我的人,我也愿意相信他们。”
老爷爷“哈哈哈”地在风里笑出了声:“我年轻的时候,可是个大坏蛋。”
“我们老板年轻的时候也是坏蛋啊,但是他现在就很好,”流歌说,“我妈妈经常说,大是大非的标准不会变,但是好坏的标准会变,人也会变,像我这么笨,要是整天提防别人要害自己,几个脑子都不够用——所以我还是相信好人多吧。”
“可是也有人先帮了你,然后才开始使坏啊——人会变嘛。”
流歌楞了一下,她确实想到了一个这样的人,不久前还在婚礼上见过。她一时说不出话来了,只好假装被风吹疼了脸,把脑袋缩进领口里。
老爷爷也不说话了,他一直把她送到商店街前的十字路口,然后停了车,指指前面的居民小区:“太晚了,我就不开进去了,免得吵到人家睡觉。”
“你看,你果然是个好人。”流歌说。
老爷爷又“哈哈哈”地大笑起来。
“你们老板跟你这么大的时候,也跟你一样蠢,实心眼!但他人倒是挺不错,能打,也讲义气,所以我挺喜欢他,”老爷爷撇撇嘴,“就是没想到,我那不成器的傻儿子会怨上他。”
老爷爷倚着车给流歌讲了一些汪泽过去的事,比如逃了一节课,收服了一个游戏机厅;比如收费替被欺负的低年级学生打架,还包售后;比如跟了他混之后,天天骑着自行车追他的摩托车——骑得挺快,没落下过。
比如在一家面包店里遇到了一个漂亮姑娘,然后整个人生就从此转折了。
“当初我可是考虑过,退休之后把担子交给他的,”老爷爷说,“不过这样也好,一辈子这么短,开心就行咯——我们这些人会选择混,也不是为了个开心嘛。”
“是啊,”流歌点点头,“等到死了,才发现还有好多开心的事没做……就算真有下辈子,也不一定能够弥补得上……有些事还是得当时就做了。”
老爷爷看了她一眼:“你也就比我孙女大点,想什么死不死的。像你这么大的姑娘,打打闹闹,吃饭睡觉才是正事——要是顺道还能谈个恋爱,哎呀,那就齐活了。”
说完,老爷爷就调转车头,一拧油门绝尘而去,连声“再见”都没提。
流歌回到店里,正好凌晨三点半。她推推后门,开了,暖黄色的灯光泄了出来。她进了门,刚要出声打招呼,一抬眼看到点心师趴在厨房的桌子上睡着了。
他面前是一个干净的空碗,一双筷子,一个大大的保温壶。旁边的煤气灶上小火炖着一个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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