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妈妈听她起说炖肉,便笑道:“不就是要去除猪肉那腥臊味儿吗,老奴兴许能试试。原先在裴府,三爷和六爷都爱吃炖鹿肉,那鹿肉可不味儿重么,府里厨房便格外用心,炖的酥烂喷香,法子老奴也知道的。”
于是姜采青便带了魏妈妈和花罗,还领着福月,一起杀去厨房。翠绮黏糊糊地倒想跟着,叫姜采青眼睛一瞟,便讪讪地停了脚。
“可是,娘子,花罗她也去的……”
“谁教你笨!”花罗淡定瞥了翠绮一眼,一张小脸表情泛泛,那眼神却分明带着不屑,“昨儿那些个字,我可都学会了的。”
要说这翠绮聪明伶俐,偏就学认字儿不行,总比花罗慢上一截儿。可你要说她笨吧,她学算账却快得很,一块肉两条鱼三斤青菜,几两几分银子,小嘴一磕算得门儿清——姜采青的结论是:偏科。大抵生活中就有那么些人,哪哪都行,哪哪都精,可就是偏偏哪一样死也不通窍。
于是乎,翠绮只好哀怨地进了隔壁小书房。
在这大宅里生活这么久,姜采青还是头一回到厨房来,大锅小灶,砧板菜刀,倒也收拾得整齐干净。这时间离饭点还早,赵二家的正和两个婆子忙着做点心,而柳妈妈则坐在一旁木凳上吃果子,是新炒好用来做点心的银杏和花生仁儿。
一见姜采青进来,几人顿时有些惊讶忙乱,赶紧过来见礼。柳妈妈更是以她这年纪少有的利落,从木凳上跳起来,殷勤笑道:“娘子安好。娘子今儿怎到厨房来了?仔细这地方腌臜。”
“柳妈妈又说笑,这家里上下几十口子,吃食都在这儿做呢,怎的就腌臜了!”花罗打趣了柳妈妈一句,赵二家的忙附和道:“就是就是,奴婢领着这厨房的差事,可不敢偷懒的,每日里都要仔细打扫几回。——娘子,您怎的来了?这地方烟熏火燎的!”
魏妈妈忙端了椅子来给姜采青坐下,魏妈妈便已经跟赵二家的吩咐完了,一时间切肉的切肉,剥葱的剥葱,厨房里全都忙活起来。姜采青又嘱咐了一句,既然要做,就多做一些,大锅炖肉才好吃,给后院姨娘们各人送一碗去,叫下人们也分些吃。
“娘子尝尝这新炒的果子。”柳妈妈把大碟子里炒好的银杏和花生仁端过来,一边表白自己:“赵二家的今儿要给娘子做个花生杏仁烘糕,正炒果子呢,叫老奴帮她尝尝火候的,娘子不知道,这火候若是不正好,这果子就炒的不香了。”
要说柳妈妈如今这小日子过的,数她自在,每日里往姜采青跟前去两回就算点卯,姜采青一般也不留她在跟前伺候,她无非跑跑腿说说话,做点针线活,无事就呆在厨房找赵二家的唠嗑儿,厨房里唠嗑的茶水吃食自是不缺,也难怪她满口的“我们青娘子”了。
魏妈妈果然有些心得,五花肉切做大大的四方块,花椒大料拿擀面杖碾碎,先放进热水里仔细洗了两遍,才放进大锅里,细松枝小火慢慢炖了起来,一样样地往里头放调料。姜采青如此一看,得,她还是等着吃吧,自己就不精,也没什么能技术指导的了。
“等到这肉炖好,可有的工夫了,娘子不如先回去歇着吧?要么老奴就陪您出去走走散散?”柳妈妈道。
正在炖肉的魏妈妈听了,便也笑道:“娘子就出去散散吧,这肉可当真要炖上两三个时辰的。”
想想也是,姜采青便起身出了厨房的门,花罗领着福月自然也跟了出来,柳妈妈忙扶起姜采青手臂,扭头对花罗说道:“花罗,你也去歇着吧,要不你就去跟福月玩儿去忙,娘子有我伺候,不必你跟来的,我跟娘子说说话呢。”
这柳妈妈搞什么特务活动呢!姜采青不禁好笑,真有些好奇她又要说什么了。花罗见姜采青没反对,便也不在跟着,索性拉着福月转身又回厨房去了。
“娘子知道么?老奴刚才在前头见着绢姨娘了。老奴还当她做什么呢,娘子可知道她去见谁了?”柳妈妈一边扶着姜采青,一边凑近她,一脸神秘的表情,见姜采青兴趣缺缺没答话,便又说道:“竟是王奂生那厮来找她,两人刚才就在外院倒座房里见面呢。”
竟是在倒座房见面的,这绢姨娘还真是老实孩子!
这富家大宅的倒座房,差不多有点“传达室”的意思,就在第一重大门楼子两侧,依着外院墙,一排溜儿北向的房舍,不光接待、通传来访宾客,也用来给门房、护院守夜住人。姜采青于是随口道:
“这事我知道的。你说的那王奂生,她娘家表哥么?”
“娘家表哥?”柳妈妈鼻子里唏了一声,“她说是娘家表哥?哪里是她什么娘家表哥,那王奂生旁人不认得,老奴我还能不认得?从小老奴就认得,他是个石匠,小名就叫碾子的,原先跟他爹也在明河庄做活,他跟绢姨娘两家根本不是亲戚,哪来的什么表哥?”
“不是亲戚?”姜采青不禁追问道,心说若当真不是亲戚,这人打着表哥的名头来找绢姨娘,就有意思了。
“真不是亲戚。”柳妈妈一脸保证,“娘子不知道,他爹娘原先从外乡来的,跟何家压根就没有亲戚。不光没有亲戚,他爹还曾托媒到何家求过亲的,求的就是绢姨娘,不过何家没答应,后来绢姨娘福气大,却成了张家的姨娘。”
这样啊,姜采青来了兴致,便又问了一句:“这个王奂生,如今还住在明河庄?”
“搬走了,他爹病死以后,听说他跟人上山采石,便搬到山上去了,有时采石没活计,也会来庄子上佣工仙界赢家。”柳妈妈说着越发压低声音,道:“娘子你说,这两人不亲不故,原先还提过亲的,他一个外男,跑来找绢姨娘做什么!以老奴看,绢姨娘前日回娘家探病就不太对劲,她娘不过是风寒,百姓人家没那么娇贵,多喝几碗姜汤也就过去了,竟还非得要回去探病,怎的她一回去,这王奂生跟着就找来了?”
“总归是有事吧,绢姨娘做事自有分寸,她是这家里的姨娘,她的事情,你一个下人就别瞎操心了。”姜采青斥道,心下却暗暗打了个记号。
魏妈妈的炖肉炖得当真不错,虽不是现代吃过的东坡肉的味道,但用足了大料,尤其加了重重的酱和上好的烧酒,掩去了猪肉的腥臊味,五花肉块炖得酥软透烂,入口即化,足以慰藉姜采青的“思肉之情”。
******************
王奂生来找绢姨娘的事情,姜采青也没再过问,横竖是他们自己的事情。当中隔了两天,绢姨娘两个嫂子又上门来了。绢姨娘得了姜采青的允许,便把两个嫂子带进了自己屋里。
打从上回听柳妈妈八卦这何家人,姜采青心里有些不喜,再说身份有别,只她两个嫂子来了,姜采青便也没理会,自然更不打算见的了。而魏妈妈跟绢姨娘在东厢房挨门住着,领了福月从屋里出来,本想往姜采青屋里去的,无意间竟听了些该听不该听的混话。
只听绢姨娘屋里一个声音说道:“妹妹,你看看你身上穿的戴的,你再看看你这床,你这床上,你看看你这铺的盖的,这样富贵日子,旁人求还求不来呢,你还真舍得改嫁?你如今也不用伺候男人,也不用伺候他正头娘子,好好的富贵日子过着,你就该安心守着,偏要去想什么改嫁,倒说你真傻还是假傻?”
“你不念自己倒也罢了,好歹顾念娘家一些吧?咱这一大家子,这几年可都靠着张家,日子才好过些。张家这样的恩情,你竟想着改嫁那个王奂生,当真是忘恩负义!他王奂生一个石匠,他有什么好?你若真跟了他,没了这张家的财势,往后不说贴补爹娘了,只怕你自己都吃不饱,眼看公婆和你那些个侄儿饿死,你还真狠得下心?爹娘当真白养了你!”
只听见她两个嫂子轮番说这些话,竟是百般劝绢姨娘安心守寡的,甚至守寡没了大娘子管束,接济娘家倒方便了——她其中一个嫂子说的。
魏妈妈原先哪里见过这样粗鄙无耻的村妇?她见过的那些贵家夫人和贵女,即便内里心肠再恶毒,却也端着一副伪善的面孔,还真没见过这样直白的,因此略略听了几句,便摇头连连叹气。正打算走开,耳边终于听见绢姨娘呐呐开口道:“家里的日子,如今也不是过不下去,前阵子我回家去,跟娘说了,娘她也同意了的……”
“婆婆也是当时糊涂,这会子早明白过来了。你也不想想,若是没有公婆的话,我们两个,今日如何能来找你?那穷日子你也不是没过过,你且看看你大姐,她自己穷就罢了,倒时常拖累娘家,前儿还带了好几个孩子来赖着吃喝,你看看你这吃的穿的,若当真跟了那个石匠,往后爹娘还能指望你什么?你可莫要再糊涂了。”
魏妈妈又站了站,竟没听见绢姨娘再说话,当下连连摇头叹气,推开自己屋子的门,想了想,便又重重地关上,转身仍旧去姜采青的西耳房。
关门声叫绢姨娘屋里听得一惊,说话声停了停,绢姨娘的大嫂子伸头看见魏妈妈背影,穿一件秋香色织花缎敞襟褙子,发髻上插着如意头螺纹银长簪,她大嫂子竟指着魏妈妈感慨道:“你看看,这富贵人家做使佣人的,都比咱们庄头家娘子穿得好,这样的好日子,妹妹你可莫糊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