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擦了擦脸上的泪痕,打开了门。
看到我,管家愣了一下,他掏出口袋里的手帕递给我——此时我虽然擦干了泪痕,可脸上的表情如管家这样善于察言观色的人,便也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
我拿管家给我的帕子,擦了擦脸上未干的泪痕——手帕上,有一种非常独特的香气,有一种闻了让人觉得安静的气味。
——是的,安静,仿佛灵魂都会停止悸动的那种安静,一瞬间,我脑子中所想的东西,突然全部消失了,而思绪,仿佛全然被抽离了一样,管家在我面前安静地为我指路,他只是轻声对我说:“跟着我。”
我就像是一座木偶一样,紧紧地,跟随他。
灵魂,仿佛已经从身体里面剥离了……我的四肢不随我控制地朝前走着……这仿佛是我的身体,又仿佛不是……
和被泪妖附身的情况不同,我这次竟然并不觉得被强迫,虽然心里知道,我可能会遇到危险,但是脑子里却不断有个昏昏欲睡,又如此清晰的声音在对我说:“对,就是这样……跟着他……跟着他……”
我就这样,一直跟在他身后,仿若无知一样——我一直知道,这个庄园很大,却不知道有这么大。
走了将近二十分钟,前面的管家才慢慢停了下来。
眼前,是一座被打理地非常完美的植物园——这个植物园很大,也很隐秘,如果没有管家的带路,我是绝对不会到这里来的。
——而植物园正中央,一颗巨大的尸树正繁盛地生长着……
那是我所见过的,最诡异的生物之一,无数尸体的残肢堆积成的树的主干,各色粗壮的,瘦弱的,白皙的,黝黑的……手和腿组成了它的枝干,而“枝干”上,一片片黑色的叶子,竟然从里面长出来——那并非某种植物缠绕在尸树上而产生的异变,而是这颗用尸体做成的树,已经活了。
我可以看到从那些苍白的指甲缝里,慢慢钻出来的树叶,在一瞬间变大,然后枯萎。
时间,生命,仿佛在这里变得迅速,又变得静止——这是人类所无法构建的艺术——死亡的艺术……
我闻到了四周散发着的,浓郁的香气——那仿佛能使灵魂寂静下来的味道。
死亡,让人永远宁静。
“你无法否认不是吗?死亡,永远是生命最宏大的艺术。”那位管家站在尸树面前张开双臂,犹如一位诗人一样,赞颂着久远的死亡。
——我本以为我会反驳,因为我就是这样的人,我惧怕死亡,赞美新生,认为鲜红的血和尖叫声是这世界上最惨淡的事物,可是此时,我不但没有反驳,甚至还若无其事地点了点头。
——我很想问自己,我是怎么了,可最后,我也只是张了张嘴,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一切,都显得太过于宁静了。
死亡,只离我一寸之遥,我的内心却不见躁动。
有一瞬间,我的脑子里出现了这样一种声音,它在对我说:“快跑啊,快逃啊……”可很快,那个声音仿佛被潮汐吞没一样,渐渐消失了,喧嚣归于宁静,嘈杂不见于心,如此默然着死亡,这并非一个人类所能从善如流做到的。可是,我此时却做到了……
“本来财富和罪恶就是形影相随的。”温文尔雅的管家突然面向我,对我说,“这个庄园很大,所以这里不会被人发觉,我制造了一个自己的伊甸园,在伊甸园里,我让我的希望肆意生长着。”
死亡,也代表希望吗?
我迷惑地想着。
眼前的尸树,开始产生异变,一截纤细的,苍白的手臂突然爆裂开来,一颗巨大的花苞从里面慢慢延伸出来,缓缓地,盛开着。
黑色的花朵。
肆意的香气。
还有我,迷惑的眼。
一朵花,盛开的极快,枯萎的,也极快。
当那枚散发着香气的果子终于成型的时候,远方的天空,传来一声惊喜的鸣叫。
“来了!”管家的脸上露出喜悦的神情。
迅雷不及掩耳的。一团灰黑色的雾气从天空之中,反复一支利箭一样,从天空之中骤然之间向下……笼罩在那枚果实上,贪婪地,狰狞地把那枚果实吞噬的一干二净。
“魇怪……”当我看到那雾气的本尊的时候,我喃喃自语着。
眼前的怪物的曾看到过——它曾经附着在我身上,几乎吞噬我的生命,而最后,是一只名叫龙且的幼兽将我救了下来——他在他不应该孵化的时间,强行从那里卵里出来,只是为了保护我而已……
龙且……
我本来,已经死了。
而且,死了很多次了。
在面对魇怪的那一次,在面对七罪的那一次,面对琳琅那一次……还有许许多多的那一次……如果不是龙且挡在我面前的话,也许,我早就已经死掉了。
死亡,其实并没有那么可怕,可是如果要面对的是死后孤寂的世界呢?那永恒的寂静,并非单单会将人逼疯这样简单。
我明白,孤单,其实比死亡更可怕。
——就在几个小时之前,我曾有这样一个机会,有一个人问我,你愿不愿意和我在一起,一辈子,不是以一个陪伴者的身份。
那时候,我又是怎么回答的呢?
不,我没有回答。
我只是放开了手,任由那个机会如指间流沙一样从掌心里飞逝。
明明只是一瞬间的时间而已,我却,想了这么多,我知道,我的心里,已经开始后悔了,这这世上,从来都没有所谓的后悔药,而这一次,我又将面料着死亡的威胁——可这一次,没有龙且在身旁,我又会如如何呢……
第一卷 60章、失梦(八)
眼前那团黑色的雾气开始慢慢凝结,犹如一条巨型的爬虫一样,开始缓缓蠕动身体,粘稠的,恶心的,漆黑的身体,不断缠绕着那颗尸树,连绵不绝的,欢呼雀跃的。
——我问我自己,为什么能感受到魇怪的欢愉,可事实上,我根本不知道原因。
管家微笑地看着这一幕,在他的眼里,也许魇怪并不恐怖,因为他的眼神温馨地仿佛眼前,只是他的一个孩子——有哪一位父亲,会厌恶自己的孩子的呢?可又有哪一位父亲,会有这样的孩子?
他的嘴里开始慢慢呢喃出一句短暂的咒语,那古老的,亘古的,恒长的,悠扬的声音从他嘴里缓缓流淌出来——刚开始,那咒语的声音还是他的声音,可到后面,却变成了别人的声音了,那声音恒长、刺耳、又如此的古怪……
魇怪的身体,开始出现一种躁动。
他本来黑色的身体仿佛是黑色渐渐剥离了他的身体一样,他居然变得有些半透明……在那具半透明的身体里,我看到一张张痛楚的脸,那些脸,在咆哮,在嘶吼,在哭泣,而每一张痛苦的脸,都仿佛要从它的身体里逃脱出来一样。
“很美味吧。”管家对魇怪说,“那就是死亡的味道,美味至极,只需要跟随于我,你将能常常品尝到这种美妙滋味。”
眼前的魇怪似乎有些迟疑。
——在那位名叫《异志怪谈》的颜如玉口中,我了解到魇怪,并不是什么智慧生物,他们以人类的噩梦为食,而另一方面他们本身又是噩梦的结合体,这种因食欲而凝聚成的生命,照理来说,是不会有迟疑这种感情的。
难道……
即使周围飘荡着的死亡香气也无法消去我心中的躁动。
——眼前的魇怪,并不是魇怪。
而是在经历过无数岁月,吞噬了人类无数生命后所产生的诡异变化。
——我们称它为:魇魔。
那是曾让山爷和龙且都为之侧目的妖灵,拥有比魇怪强至无数倍的力量——而它,现在就缠绕在尸树上,听着管家的交易,迟疑着,却又不为所动。
这时候,连管家,也感受到了什么不对劲。
他毕竟是一个聪明人,只是想了一想,就知道了那是什么。
“我果然是好运气啊。”他自言自语着。可这时候,他也应该想到了这一次,尸树召来的,并不是普通的魇怪。
而尸树结成的果实,并不能完全吸引魇魔。
——这一次,到底是什么吸引了魇魔呢?
我想,他很快就想到了。
他优雅地微笑了起来,把身体往左边移动了一步,像是要奉献什么礼物一样,让我完全暴露在魇魔的视线里。
“听从我的召唤,我的差遣,我将把她送给你。”另一笔交易就这样毫不迟疑地脱口而出了,而交易的筹码,是我!
魇魔动了动自己的身体,那肥胖的,蠕动的,犹如某种昆虫的身体盘旋在我的面前,那张丑陋的脸,正在仿佛看着猎物一样地看着我……
我突然不能呼吸了。
恐惧。蔓延。
尸树的香气只是制造一种接近死亡的味道,使人的心情平静无澜,可是这种味道在面临真正的死亡的时候,又算得了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