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丕脸上维持着一抹淡笑,眼底的暗淡无光让郭照担忧不已,频频向他看去,曹植的朗声高歌传入她的耳里,都成了模糊的碎片。
一片盛誉之中,曹丕的沉默已经略显突兀,偏偏他还坐在离曹操最近的位置,郭照再看向他时,他眼底已然渐渐逼红,说不清是悲是痛。
曹操大悦之余,目光稍稍一瞥便看到了曹丕,当下沉声问道:“子桓,你怎么了?”
曹丕没有即刻起身,他顿了一下,才上前拜道:“昨日儿出城狩猎时,看到飞鸟带着一群幼鸟回巢安息,记起幼时您带我和三弟去捕兽,持弓瞄准一只雁,又放下了箭,”他低着头,声音沉稳有力,在寂静的高台之上回响:“我和三弟年幼,还嚷着要打要杀,但您当时是这样说的,’它一定是在赶回去见它的孩子,它的孩子若等不到它回去,该有多么焦急无助,罢了’。”
他缓缓说着,宴席上的人们都不自觉地安静下来,数百双眼睛齐齐望向他,听着他的声音渐渐变得哽咽:“时至今日,儿才懂为人父的责任,和对子女深切的真情。如今父亲与诸位将士即将远行西征,我却没有什么能做的,只能在此祝愿您与诸将早日得胜归来!”
在座的将领多是有家室的人,他们正值壮年,家中幼子尚值得牵挂,曹丕言辞朴实,却字字流露真情,不由得令众人感怀之余,又燃起一颗好胜之心。
他们个个端坐在席上,见曹丕已情难自抑,热泪出眶,他仍笔直地站在曹操面前,字字铿锵,令众人看了亦觉眼眶一热。
曹操几乎是大为震惊,他脸上的喜悦之情已被动容替下,锐利的目光稍稍柔和,看着曹丕颔首道:“子桓,你令吾甚欣慰。”
这样的反转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本以为这场宴会成了曹植的个人秀场,如今失语尴尬的,反而成了丁仪几个坐下宾,曹植举止最为正常,他似乎也被曹丕打动,还侧头看了看身侧的妻子。
崔娴感受到他的目光,转头回应了一瞬,两人目光对上,又被她很快转开,双眸毫无焦距地看着站在高台中央的人。
丁夫人手持一杯酒,淡笑着接了曹操的话:“子桓确实已经到了可以独当一面的年纪了。”
此言一出,台下众人眼观鼻鼻观心,谁也不敢显露声色,坐在丁夫人下首的卞夫人,一时也未接话,只看着曹操,见他对此不置可否。
君主出征在外,太子监国,放在曹家父子身上应是同一个道理。
郭照默默地看着曹丕回到坐席上,端正坐好,他的眼底仍泛着红,除此之外,他的神色已经恢复正常,不悲不喜。
***
夜里,两人并肩穿过园中小径,回到住处。百灵早已备好热水,盛在后院才建好的浴池中。白玉石砌成的一方矩池,长宽各三米,足以容纳下两个人。郭照默不作声地为曹丕解了衣裳,褪到仅剩中衣时,他突然满身酒气地拥住她,道:“我不是装的。”
他指的是宴上对曹操泣声坦露之事。
“我知道,”她从未怀疑过他是在作秀,只是:“你今日这般出其不意,实在太险。”
曹丕搂紧她,声音低沉,几乎低到听不见:“我知道你怪我没有告知你,但昨夜季重来见我,才与我讨论出这个办法……本是要装的,到头来,却忘记自己在演戏了……”
郭照拧眉想了半天,才记起“季重”是前些时候,被曹丕当作甘蔗偷运进来的吴质。
想不到他们昨夜又胡闹了一回。
“你们日后还是莫要私下会面了,若被有心人告诉父亲,你今日的所作所为都会变成无用功。”她扯下他最后一件衣裳,半推着他进了水里,不悦道:“还有,你今日那一番话,岂不是暗示了他们,你已为人父?”
☆、铜雀台十八
“......虽然如今不能确定你有孕在身, 我却是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当父亲的心情。”一片濛濛水雾中, 曹丕坐在浴池中,长发散落在肩, 一双乌瞳毫无转移地看着郭照,等她也进入水中,他伸手将她拉到了自己身边, 两人的发丝在水中漂浮纠缠, 像生来同根的水藻。
他动作缓慢地撩着水,极有耐心地替她清洗长发,一边洗, 一边说道:“至于季重,我们倒不怕有心之人去父亲那里告状。”
曹操身为一个统治者,最忌手下结党,而曹丕又是嗣子候选人之一, 私下会见吴质,其中缘由本就值得推敲,加之曹丕又以运甘蔗为由, 将人偷偷带到自己住处,他的动机便愈发可疑。
若是被曹操知道, 曹丕今日在铜雀台的一番努力,的确要白费了。
“那, 你也要小心为好。如今伯仁他们都不在你身边,丁仪他们又蠢蠢欲动。”郭照靠在他身上想了想,夏侯尚早前被丢出去历练, 而夏侯楙则留在许都任职,曹卉好不容易嫁了他,只好先跟着他到了许都去,过些时日再求曹操为夏侯楙安排调动。至于郭奕,也仍在许都,坚持为郭嘉守孝三年,不肯前来邺城......
算来算去,曹丕身边只有几位老师了。
“其实你还忘了一个人。”曹丕低头笑笑。
“谁?”
“子丹。”曹丕缓缓吐出一个陌生的名字,令郭照凝眉回忆了半天,也没记起“子丹”是何许人也。
曹丕低声一笑,欣然捏了捏她的耳垂,道:“就知道你不记得了,子丹是曹真的字。可想起来了?”
经他一提醒,郭照才记起那个仅有过数次之缘的青年将军。
“记起来了,可也许久没见过他了。”她点点头,对曹真印象不深,只记得与他见过寥寥几次,他每次见她的反应都古里古怪的。
曹丕“嗯”了一声,道:“他在父亲的虎贲营里历练,所以你见不到他。这回出征西凉,他也在列。凭着这次机会,他应能得到更多的赏识,而我也多了个好帮手。”
“这样便好,”郭照向水下沉了沉,全身浸在温水中,在雾气中闭眸沉思道:“我还是有些担心伯益,他一个人在邺城,连个能照顾他的人都没有。”
郭嘉死后,郭奕以父丧为由,推迟了与荀家的婚事。与郭嘉生前交好的几个同乡,也都随曹操来了邺城。偏偏郭家父子两个人缘都极差,郭奕还拒绝了众人来府上吊唁,只因他清楚,他们大多都是看在曹操的份上,来聊表心意。
如今,郭奕在许都,可谓是孑然一身。
提及他,曹丕淡淡的笑容消失近无,无声叹道:“父亲倒是再三让我写信,教他过来,可他不愿。长文先生只好托了许都多人,常常去照看他。”
长文是陈群的字,而他也是郭嘉的同乡之一,但郭照却不曾料及这个以前总看不惯郭嘉的人,如今会尽心尽力地照顾郭奕。
她正晃着神,曹丕又缓缓说道:“不过,他不来也好。现在在我身边,与我亲近的人,都被人紧紧盯着,我怕我护不了他。”
曹操虽不许他们结党营私,但却允许曹丕和曹植统领邺城甚至河北地区的文人士子,他们大多与两兄弟同时交好,但在暗地里,仍避免不了派系分支。譬如吴质和丁仪,就是各有偏好,同时,也互相敌对。
“你……”郭照从水中坐了起来,带起一片“呼啦”水声,她想对曹丕说些什么,却被他猛地按到他的胸膛上,湿漉漉的裸肌像一块炽热的厚墙,坚硬而结实。
他低沉的声音透过胸腔传来,微微颤动:“没有他们,有你也足够了。”
***
“夫人还是少吃些葡萄吧,待会儿二公子不是回来同您一起用晚膳么?”百灵担忧地看着木案上迅速减少的葡萄,又看了看坐在窗前看书的郭照,幽幽叹道。
郭照闻言,拿着葡萄的手一顿,她转头一看,只见一碟葡萄已经下了大半,且这是今日下午的第二碟了。
“您中午吃的本就不多,又吃了这么多葡萄,万一伤了脾胃怎么办?”百灵本想说她吃的葡萄比饭还多,比起二公子有过之而不及,但转念一想还是改了口:“况且您吃了那么多,牙也该酸了。”
“酸”这个字又提醒了郭照一下。
她若有所思地收了手,将揪下来的葡萄放回去,道:“......那这些就留给他吃吧。”
百灵想也为想,就知“他”是曹丕,抿着唇转身将葡萄收好,也未曾留意到郭照已神游太虚。
莫非她真的怀孕了?
郭照算了算日子,又翻来覆去地思虑,越想越焦急,又怕是自己情绪不稳,才会导致月信失调。
她正烦闷着,忽然听见百灵“咦”了一声。她抬头,透过窗外瞥见两个壮汉,一前一后抬着木桶走进她们的院子,那木桶的样式,和她上次撞见的装吴质的那个差不多。
莫非曹丕又安排他们私下会面了?
郭照放下书,侧头问向百灵:“二公子说他何时回来?”
百灵一愣,道:“晚膳之前。”
此时太阳才刚刚西斜,金灿灿的日光洒在院中的茶花丛中,异常耀眼。现在不过是下午,本是人最为困倦的时候,郭照见那两个壮汉抬着木桶,直直往曹丕的书房走去,瞬时困意顿消。她带着百灵出了门,拦在二人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