尔后他竟一声不吭地走掉了,莫说打招呼了,连一个示意的眼神也不曾有。
看着他的衣袖转眼消失在拐角,然后是一道“啪”的声响,关门的声音不轻不重,却是足以令人心中一悸。
任昭容站在原地,又成了透明人。
她摇摇头,今日怎么总与“贵人”犯冲。
这个念头仅在心中停留了一瞬,她又转身将手上捧着的一摞书简按照标示,一封一封地放回去。
她手上这一捧多是有关岐黄之术,药石之理,暗道曹操的藏书类目齐全……待她将最后一卷放回去时,瞥见手旁边的一封竹简,似乎是曹丕刚才拿的那卷。
未经思索,她手一轻挪,将书拿了下来,摊开一看。
“凡将合阴阳之方,握手,出腕阳……下缺盆,过醴津,陵勃海,上恒山,入玄门……”
一段暧昧且禁忌的文字被毫无顾虑地展现在眼前,任昭容匆匆一扫,“哗啦啦”地将竹简卷了回去。正待系上细绳时,她又停住了动作,转而将书简重新摊看,细读了一遍,暗笑古人矜持文艺。
怪不得曹丕方才的表情有失常态,原来是因为这本……房中术。
可他后来又因为什么生了气呢?
***
何晏,祖父为灵帝时期的大将军,身为外戚,一时独大。何家曾是当时最显耀的一门权贵。后来何进与宦官争权失败,身首异处。后来董卓进京,废了少帝与何太后,何氏一族彻底没落。
何进的儿媳尹氏也是在何家分崩离析之际,被曹操看中。彼时尹氏早已是寡妇,独自抚养幼子何晏,曹操遂将他们孤儿寡母一同收进府里来,并将何晏当作亲子养育。
只是听说何晏并不稀罕这个继父,他在曹家高傲孤僻,从不合群,也更加不会看人脸色行事,反倒愈加张扬。
任昭容低头看了看离自己脚边只有一寸的锦衣裾,这次是略显浮华的堇色,丝线在斑驳的日光下泛着不同的色彩,犹如与天边余辉连成一片的如璧水面,光洁绚丽。
若是曹操的儿子穿得这样奢侈惹眼,早被罚过不知千百回了吧。
面容清癯的少年,靠在角落里坐着,悄无声息。
他似乎总坐在这里,一直坐在这里,一双如玉的手上翻来覆去都是那几卷有关方术的书,他爱读的类目就像他本人一样冷僻,令人无所亲近。
他是何晏。
任昭容先前从未到过这个角落,也就不知有个像猫一样安静的少年一直藏在这里。她已经连续两天见着何晏了,只因为她凑巧走到这。
刚才,她还险些就踩到了他的衣衫,也是没有想到这里还藏了个人。
何晏抬眼,凉薄的目光将她自下而上地扫了一回,一双墨瞳宛若置于烟雨中。目光触及她的面容时,他别过头,长眉轻挑,声线凉凉的,可比初春时节尚且冷冽的泉水过石:“长得丑,就不要出来碍眼。”
语罢,他抬袖执起手中竹简,懒懒散散间带得腰间环佩叮咚做响,他甚至还翻了个身,换了个更为舒适的姿势,也转而背对着任昭容。
还从未有人肆无忌惮地说她丑,尤其是“碍眼”这个字眼,任谁听了脸色都不会好。
不过何晏早就背过了身,根本没看见她骤然冷下来的脸色。
他才过垂髫年纪,就已经有了孤高自许、顾影自怜的性子,着实令人喜欢不得。
甚至看了有些咬牙切齿。
想来,他多半是因为曹卉昨天那番话,被戳中心底的痛处,今日还没恢复过来。
他的母亲尹夫人和杜夫人一样,都是再嫁妇。这个年代,女子再嫁是寻常之事,更遑论曹操不爱问出身,对待秦朗和何晏这两个继子,也从不苛刻。然而,因为他姓何,使得他与整个曹家格格不入。
在他幼年时,还曾在曹操的院子里用树杈划出一块地,标为“何氏庐”,意在与曹家划清界限,不相为谋。
这般幼稚的行为不仅不会惹得曹操不悦,还使他哈哈一笑,由着何晏来。再者,就凭何晏这身华美异常的衣裳,也足以证明曹操对他的纵容,或是……不在意。因为在她的印象中,即使是曹昂,也从未穿过如此精美昂贵的衣服,这无一不与曹家严格的管教有关。
曹卉昨日讽刺杜夫人母子三人尴尬的身份,言辞激烈,足以令何晏想起自己和他的母亲。他们的境地,几乎与带着拖油瓶的杜夫人无异。
任昭容抬步,熟视无睹地越过何晏,轻飘飘地留下一句:“面相衰,就不要出来挡路。”
作者有话要说: [阿瞒育儿园][群聊]
[何氏第一美]何晏:我很不淡定
[曹家二傻]曹丕:呵呵,我更不淡定
[曹家四聪]曹植:平叔,偷偷告诉你,二傻的怒火,你承受不住——
[何氏第一美]何晏:区区二傻- -
[曹家二傻]曹丕:……
再次有奖竞猜,为什么二傻怒走!
☆、足风流十二
“面相衰,就不要出来挡路。”
任昭容落下一句话,走得远了些,也没关心何晏听了是何反应。
那个看似心比天高的少年,与她有什么干系?
她只是不想被毫无关联的人拿来当出气筒罢了。
木着一张脸换了个地方坐着,任昭容撑了撑头,靠在窗棂上吹风。这扇窗口正对庭院的大门,此时只有几片零散的落叶,躺在通往书房的石板小径上,时而随风旋转在半空中。
书房里很静,静到能听见枯叶点地时的脆响。除了她之外,唯一一个猫一样的少年似乎仍然蜷缩在角落里,隐忍不语。她的目光追随着旋转的枯叶的舞步,看着它飘起,落下,又飘起,最终停在了一个人的脚边。
来人穿着双乌舄,裾缘的双叶草印纹再熟悉不过,银色的绣线经日光一射,映出淡淡的光泽。这抹瞩目的光使任昭容抬首,纵然已知道了来者的身份,但当她向上看到少年英俊的面容时,仍顿了一下。
她的手还搭在窗棂上,身子却慢慢坐正了,看着曹丕缓缓走来,穿过秋风,踩过落叶。
他若要进来书房,应当直直地沿着路走才是。然而……然而他现在却站在了窗前。
是了,他方才就是下了小径,偏着往这里来了,一直走到距窗下两步远的地方才停下来。若是她在此时急忙关窗,一定会扇到他的脸。
“二公子……不进来?”任昭容此刻还坐着,若要看向眼前的人,还需微微仰起脸。
曹丕似乎有话要对她讲,在刚一张口时听见她的“邀请”,又将话收了回去,看着她淡淡的笑。
……少年心,海底针。他昨日还铁青着脸,一语不发地离去,今日看见她又笑了,且还是头一次见他这样笑,像是开在夜里的萱草……
任昭容兀自揣摩着他的意思,最终开口道:“还是我出去吧。”
她没忘记,书房里还藏了个何晏,还是不要曹丕进来得好。
正当她要起身时,曹丕略一抬臂,止住了她,徐徐说道:“我进去便是。”
他转身走得极快,像一阵风似的掠过去了,又像一阵风似地进屋坐到了她身边。
“昨日是我失礼了。”他念及昨日的情形,缓了缓神色,开门见山。
原来他是因为昨天不告而别的态度来道歉的。
任昭容启唇,没有即刻说话。
她也是心虚的,昨日不该偷懒说是自己看了那些书,本以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不让曹丕知道何晏来过的好。却没想到他有可能当时就知道了何晏的存在,自己那般说辞,像是在为何晏掩饰似的。若是换作旁人,看到房中术那样的书,屋子里又只有她和何晏两人,说不定就想入非非了。
如此……曹丕昨日铁青着脸色离开,倒也说得过去。
“二公子请务必不要放在心上,我……”她说话的声音很轻很轻,不想教屋子里的第三个人听见,也在思索要不要出言解释……
同样是因为她的轻声细语,听得曹丕略微靠近了些,才能将将听见她的话。他本以为这是个彼此亲近的契机,但他又见任昭容面色如常,几乎是沉浸在了自己的想法里,毫无羞怯之情。
就在此时,不知哪个角落里传出一声“啪嗒”的轻响,他目光一敛,不等她说完便站了起来,大步朝着一排排书架走去。
任昭容因他倏地站起而惊了一下,当即反应过来——曹丕怕是又发现何晏的存在了。
她有预感,这两人一定是针尖对麦芒似的,说不定借着少年意气,还得唇枪舌剑一番。
“二公子……”她追上去,只来得及拉住他的衣袖。
曹丕一顿,回头见她定定地看着自己,轻声说道:“我们……出去说吧。”
他鬼使神差地点了头,亦步亦趋地跟了出去,完全将找某人晦气的事放下了。
直到出了书房,让秋风一吹,曹丕的目光才从少女白皙细腻的颈边,和垂在一旁摇曳的玉珥上挪开,不急不缓地问道:“你知道我要去找谁?”
“知道。”任昭容松开了拉着他袖子的手,垂眸答道。
一句“你怎么知道”险些从曹丕的嗓子眼里蹦出来。他按捺住,镇定自若地向某个方向行去,不自知地将主动权拿了回来。两人各自沉默了一会儿,谁都没有发现领路的人换了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