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就是这样稀里糊涂、欢快地飞过。直到八岁的那一年,牧家来了一位高大英俊、胡子拉碴的男人,说是她的亲生父亲,经过亲子鉴定已经跟法院申请了监护权。妈妈牧清没有任何意见,甚而连回来一趟都懒得,一通电话就放弃了她的抚养权。
那天被围在一大堆玩具里,一股新鲜的纸盒子味道呛着鼻子,沐芽像一只被肉骨头死活勾引不来的小狗,两眼憋着泪,埋在姥姥怀里不肯抬头。刚被拖拽到门口,忽地从弄堂口风风火火地冲进一辆自行车。熟悉的铃声传来,沐芽哇地哭出了声,丢下姥姥冲了出去。
小嗓子扯开,撕心裂肺,视死如归,姥姥尴尬,那位亲生爹惊得目瞪口呆。
自行车被扔在一边,许久,那地上的车轮还在转。嗅着哥哥急赶来带着热气的汗味,死死抱着他清瘦的腰身、白衬衣,沐芽鼻涕邋遢地觉得,有哥哥,她完全可以不要爹。
这是她小小的人生中一个很关键的决定。
虽然,后来她也有过后悔,在被他管得抓狂的时候。比如,不许她暗恋,不许她明恋,根本,就不许她恋。
穿越前,她清晰地记得她是在胡搅蛮缠地打他,又一如既往地被握在他的大手中,那稳重的力道就算穿过了时空,依然留在她细瘦的手腕上。当时她是在他臂弯里的,如果那一刻触动了什么而导致穿越,怎么会只有她一个人?
自从跌落在这可怕的地方,男神的影像早已散到九霄云外,沐芽唯一的念想就是要找到哥哥。她如今的名字依然是沐芽,虽然是“沐”而不是“牧”,谐音却完全一样。也就是说这个时空有一个和她长得一模一样、名字也一样的人。如果哥哥也穿越了,那他名字应该就是林侦的谐音。可为什么,问遍了所有的地方却是毫无音讯……
下巴磕在膝头,沐芽呆呆地看着依稀的月光下冷硬的石砖地,这一个月来的惊慌忽地集中着压下来,她像掉进了井里,四面光滑、黑暗,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比之前的恐惧扩大了无数倍,冷风侵入骨髓,脑子僵硬,不敢去想这结果之后的意思……
“沐芽,沐芽?”
王九碰了碰胳膊,沐芽才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嗯,”
“你莫伤心,你哥若是进宫了就一定在,我再去打听,啊?”
王九细声细语地安慰她,其实深宫似海,打死一个小太监如捻死蝼蚁,名册上一删便毫无踪迹,王九比谁都清楚。只是,他眼前这细小身量的小丫头却不是个傻兮兮能随意听劝的人,轻轻吁了口气,喃喃道,“这么久,你也都问遍了……”
“咱们问的是‘林真’,许是,他不叫这个名字了呢?”
“嗯?”沐芽不解,扭头看他。
“咱们进宫跟你们不一样。大宫女们都是认得字、考过试的小姐们,有的家里还是做官的,招选入宫,直入六局候选女官,像你们这些小宫女们最先进的也是训教所。可咱们这些人不管是有来头的、没来头的,最先进的都是内务府的慎刑司。”
“慎刑司?”
“嗯,如今民间不许私下净身,统统都要过慎刑司。净身之后养一阵子,才往训教所去。有的在训教的时候儿为了老公公们顺嘴儿就被改了名字,有的是跟了管事主子之后听主子给改,日后若是再认了干爹,连姓都要改。”
王九尽量压着声儿说得轻描淡写,实则什么为的老公公们顺嘴儿?都是变着法子折磨看不顺眼的小太监才会糟蹋人家父母给的名字。王九原本认了许世湛的时候为了表示忠心孝顺就要改姓许,可许世湛不允,只淡淡道:小九子,往后你发达,就是发达在这个贱名上。
“哦……”沐芽听着正要点头,猛地一愣,“净,净身??”
静夜里这惊讶的小声儿乍起,风都压不住,吓得王九赶紧拍了她一记,“莫嚷啊!”
沐芽也顾不得了,急问道,“你,你说的这,这不是公公么??”
看着她紧皱着小眉、一脸的惊慌,王九十分莫名,“沐芽,你哥进宫还能做什么?”
“不是还有侍卫么?侍卫不行么??”
“侍卫?”这一回轮到王九瞪大了眼,“宫中侍卫都有官阶,你……”王九噎了一口,心道,你天生一副水葱儿的模样却被扔到这么个地界儿见天被人欺负,你哥要是御林军,谁敢?可瞧着冷风里小丫头涨红了脸急得快哭了,王九咽了口唾沫,“沐芽,侍卫进不来后宫,你哥他……”
天哪……
沐芽像被一棒子打在后脑,懵了半天,这才哆嗦着嘴唇,“那,那我哥就是……没有……”
王九蹙了眉,“你哥到底进宫没?”这事还能含糊?
“没,没有!”沐芽裹紧了身上的被子,“一定没有!”
嘴上硬,心里却惶恐,那天她进了古皇宫,七转八拐,不但是进了后宫,更是走到了深处。如果哥哥真的跟她一起穿越,怎会穿到千亩之外的宫外?
没穿!一定没穿!毕竟,她虽然穿成这么个活了今天没明天的小宫女,可好歹还是个完整的人,他要穿过来,这皇宫里除了那个至高无上、年过半百的老男人外,都是太监……
想起那一米八几英挺的身材,军装+白大褂,哥哥向来是把最耀眼的制服诱惑发挥到极致的人,这要是一穿……太监??
画面实在是不忍看。沐芽赶紧闭了眼睛。
“沐芽?”
看她蜷缩在被子里抱着膝前后晃着,紧紧闭着眼睛像是失了神,王九赶忙劝道,“你莫急,我再去打听。”
“不!莫再去了!我哥不会改名字,没有就是没有了!”
“……哦。”
沐芽忽地住了晃动,刚才因为找不到哥哥的茫然失落慢慢变成了欣喜,他没有穿越到这个倒霉地方,那真好。
睁开眼睛,仰起脸。那月牙看着好远,眼睛一酸,湿湿的……
哥,这回你是真的找不着我了。
作者有话要说:
(敲锣)开新文,开新文啦。
☆、无名小宫女
天还没亮,沐芽就爬了起来。刚刚入冬的天,夜还不算长,这个钟点怕是五更还不到。
起床其实并不痛苦,前半夜炕烧得热些还能睡一会儿,后半夜火一乏,被子薄,肚子又饿,即便一直穿着棉袄,依然存不住一点热气。瞥一眼那两个婆子身上的厚棉被和棉袍,鼾声雷动,沐芽羡慕得直抽鼻子,睡不安稳,还不如起来做点活儿能暖暖身子。
穿着棉袄睡的好处一起床就变成了坏处,没得多添,感觉像光着身子下了地。沐芽翻了翻自己可怜的包袱,棉袄只这一件,两件罩衫替换。宫里要脸面,即便是这么个不见天日的地方也不许穿打补丁的衣裳,因此这两件罩衫还算干净齐整。沐芽原本想两件都穿上,再薄也算多遮挡了一层,可犹豫了一下还是只披了一件上身。
哆哆嗦嗦地出了门,绕到院子后头的柴房去抱柴禾。今儿不该她早起熬粥,她也不敢自己去灶房添火取暖,抱柴禾是为给灶房上当值的太监预备下,好一会儿能像小狗一样求着人家在早饭的时候给她捞些稠的。
不吃饱些,扛不住这一天的欺负。
其实这不算太坏,今儿灶房当值的是个老太监她才能期待这样的待遇,如果是旁的宫女婆子们,预备了柴也不会多给她添些,而不预备是肯定要挨打的。
至于为什么自己这么招欺负,沐芽一直都很明白。发配到这里的宫人们哪个不是怨气冲天?开始还淌眼抹泪,时候儿一久,出去无望,总要找个“东西”来发泄。而她个子小又没力气,自然就成了那个“东西”。
有一件事,沐芽也是疑惑。刚到这里她就发现在一众宫人中自己年纪最小,毕竟,要得罪上头被发配总得犯个像样的错,像她这样的小宫女大都还被老嬷嬷们带着,还不到能独立犯错的时候。是怎样被发配不得而知,竟是连个全名也不知道。就连这个“沐”字也是她偷看来的。那一次管事房遭了潮,管事太监郭林让人把家什搬出来晒,以为她不识字,就命她在院子里摆放浣衣司的册子,才得以趁机偷偷翻看。
那都是最简单的花名册,只有每个人的姓名、年纪以及之前是从哪个宫里转来的。可待翻到她的,没有任何转入的记录,“沐芽”后头只跟了“杂役”两个字。沐芽有时候也纳闷儿,觉得自己仿佛是被空降了,也或者穿越过来就是凭空多出来的?
她也曾私下问过王九,王九说大宫女们若是在娘娘们跟前儿犯错就由娘娘们处置,若是在后宫六局之中,小错在本局本司处置,大错会惊动敬事房;严重的会上报万岁爷,这就要牵扯她的家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不过再怎样也不会羞辱地发配到浣衣司来,只有小宫女出身的人才会被踢到此处。
可小宫女再卑微也是良善人家的清白女儿,进宫时都会登记得清清楚楚,就连王九这种逃荒被卖进宫里的都有清楚的记载。为什么她连个姓都没有,以前是从哪儿来的?
这算是一小桩谜案。
谜案与风花雪月一样是人们饱暖之后生出的消遣之用,沐芽此时尚处于温饱线上,人在饥饿和寒冷时,欲望纯粹得和小动物没有区别。除了想吃想穿,她没有任何深究自己身世的兴趣。好在这里的人也都活得很不耐烦,没人关心她的来历,和她一起浆洗的婆子们也只是顺手欺负她,寻些乐子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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