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颜不接话,倒让晚晴一时不知该如何继续了,她垂眸一笑,拿扇子轻轻扇了扇滚热的茶水:“您可能已经知晓了我的身份,故不屑与我品茗谈心,只是……不瞒您说,我如今已从了良。”
夏颜喝茶的手一顿,颇有些诧异地抬了抬眉,这样的消息倒是不曾听过,平日里青楼之流的消息她也是从不去打听的。
“今日我邀您,实是想向您取经的,”晚晴用食指轻触杯子,试过水温才缓缓举杯,水略润了润唇便放下,继续道,“像我这样的出身,总得给下半生找条退路,是以前几日就入伙了一家成衣铺子,想来您也听过丽裳坊的名头。”
夏颜捏茶盏的手指泛了白,原来是她从中作梗截了自家生意。看来这晚晴虽然从了良,可与广阳王府的关系却没断。
“那我就以茶代酒恭喜姑娘了,只是我与姑娘萍水相逢,不知姑娘三番两次相约有何用意?”
“自然是仰慕夏老板的才华,”晚晴又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悠然道,“若夏老板愿意合作,那便再好不过了,小店利虽薄,三分股息的诚意还是有的。”
“姑娘莫不是请错了人?两家本就是同行,我如何还会帮另一块招牌东山再起?”
“虽是同行,可也不必针尖对麦芒。你我两家通力合作,形成垄断之势,岂不是更远大的前程?”
好一个野心!这样的愿景就连夏颜也不曾想过。
“姑娘此言差矣,我本就是一介庸人,所求不过小富即安,并无此鸿志,丽裳坊一直为本行翘楚,姑娘宏愿指日可待,无需添我累赘。”
夏颜心里明镜,晚晴此番前来,是示好,也是示威。欢颜是丽裳坊最大的绊脚石,要想一家独大,两家必有一番龙争虎斗,她想避免两败俱伤,这才提出此番建议。她以为广阳王府这块大山压下来,就不得不逼人低头。夏颜心头冷笑,这也未免太低估别人,高看自己了。
既表明了态度,便不想再多费口舌,当下起身告辞。晚晴垂眸勾唇,状似无意间,用蒲扇将面前茶盏带翻,一盏茶水哗啦啦滚落,淋淋沥沥从桌沿滴下。
“夏老板,覆水难收,这可不是好兆头,”蒲扇遮唇,眼眸一挑,极尽风情,“不能与夏老板同心,实乃遗憾,若您转变了主意,奴家随时恭候。”
“承蒙姑娘抬举,你我本不是同路人,今后还做陌路人罢。”
晚晴婷婷立在窗边,恭送夏颜离开。天空乌云翻滚,潮腥微风将她的发带吹起,翩跹而落,乌亮的发丝拂过脸庞,遮住了表情。
终于落了一场好雨,全城欢呼雀跃。
原本灰头土脸的山林乍然间换了新绿,积了一洼子的水汪边也有了小牲口饮水,山里的猎汉躲在老树下避雨,望着乌滚滚的天儿,咧开嘴笑了。
苏敬文顶着雨,兴冲冲跑到何家小院,也不顾一头一脸的水珠,拍着何漾的肩膀大笑道:“你可听说了?晚晴自家赎身了!还成了良籍!良籍!”
说完这一通,还犹觉不过瘾,抹开一脸水,直奔到雨帘下,张开手大喊起来。
夏颜面无表情看着他一通发作,掏了掏耳朵,见没有歇的迹象,便背着他把堂屋的门关了。
屋内顿时暗了下来,夏颜回转过身翻了个白眼儿,只见另一头何漾盯着她看,即使在昏暗之中,也能瞧出他眼神亮亮的。
“有病就该吃药。”她的声音平静无波,表情也是一本正经的,何漾却忍不住笑出了声,往前迈开步子,缓缓向她靠近。夏颜往后退去,脊背靠在了门扉上,明明还隔一尺远,他身上独有的气味便萦绕过来。
何漾走到近前,轻轻执起她的手,在手心来回摩挲:“你……”
“哎哎哎!漾之快开门!作甚把我关在外头,我还有要紧事要同你商量!”
夏颜闭了闭眼,抽出了双手,温热的感觉还残留在手背,不禁捏紧了腕子,那里被他薄茧的手指抚过,汗毛根都一粒粒凸起。
打开门,瞪了苏敬文一眼,露了牙威胁道:“以后在我家里,再不许谈论晚晴一个字!”
苏敬文拍门的手落了空,还举在头顶,见夏颜神色不豫,一句话也不敢多说,待人走远了,才悄声对何漾说:“你妹妹作甚不待见晚晴?”
“女儿家总有些小心思。”何漾微微一笑,并未多言。
听了这话,苏敬文倒是摸了摸自己的脸,稀罕道:“令妹莫不是对我有意?”
第42章 小武子
苏敬文犯了难,一直以来都是把夏小娘当妹子看的,如今发现人家有意,又不忍心回绝,挠了挠耳塞,徘徊几圈,也想不出万全之策。
何漾瞥了他一眼,考虑到丫头的名声,还是没在这上头多做纠缠。回屋拿了自己的衣衫,让他去里间换下。
“你找我究竟何事?若还是那些风花雪月的消遣,就不必叨扰了。”何漾把水汆儿架进煤炉子里,放了花茶,苏敬文吃口挑剔,八月天里只肯饮这一道。
“当然是再正经不过的事儿,”苏敬文端了小凳子跨坐在一旁,回头看屋檐上落下的雨帘,轻舒一口气,“如今已然落了雨,那粥棚子便可拆了罢。”
前些日子他闲来无事,便管起了放粥的事项,这位少爷自小到大没碰过这样的琐事,见着饥人饱腹,顿觉颇有成就,是以劲头一日比一日大,粥铺里的米面也有许多是他自家贴补的。
“粮食还余多少?可有流民返乡?”何漾把水汆儿提起,用裹布的木塞子封住了炉子的风口。
“还剩两百石谷子,如今新雨刚落,流民也去了不少,俱都还乡开荒了。”
“剩下的谷子也按量分发下去罢,或做种做粮,也好支撑一段时日。”
“你同我想到一处去了,今儿我才知道,原来咱们吃的米,竟是褪了皮的种子,这些农人撒播入土,就能结出更多的庄稼来。”
何漾倒茶的手半天没落下,盯着苏敬文瞧了许久,颇为犹疑道:“你可识得两钱分厘?账目可有算错?拿来我再重算一回罢。”
何大林是个澡腻子,三不五时做完粗活,就要去街口的澡堂子泡一回,也时常叫上几个老哥们,修脚修面,轮流坐庄。
中秋前日,他叫上儿子一道去泡澡,说起新开的澡堂子,竖了大拇哥儿道:“往日里你嫌那地界儿脏,新开的这家可讲究,你回来这些日子,还没好好舒坦过,正好我这儿有多余的澡牌,咱爷俩也去消受一回。”
见何漾皱了眉头,不愿同去,不禁把眼胡子一瞪:“怎的,如今你还拿起乔了?”
怕他把不孝的罪名扣上来,何漾只得妥协,回屋去取干净衣裳,见里衣襟口处散纱的地方补了个小团花,不禁双眼一弯,说不出的欣喜。
夏颜照往常一般,准备了几只果子、一小碟糕点并几块茉莉香片,这是何大林每回泡完澡都要消遣的小食,乘在小竹篮里,盖上青布,跨在臂弯里一直送到门口。
“大妞儿,今儿个不留饭了,我同你哥哥在外头吃,回来给你带盐焗鸡解馋。”何大林吩咐一声,从她手里接过篮子。以往也有泡完澡去小酒馆逍遥的时候,夏颜便应了下来,把挂在墙头的两双木屐拿草绳串了,让他们拎走。
因是中秋,家家都得吃月饼,夏颜不爱吃外头买的,还是自家做热乎的好吃。蛋黄的,豆沙的,枣泥的,芝麻的,不拘什么馅儿,做上百来个,分送给左邻右里也是一份心意。
如今何家门第高了,四季节礼也多了不少讲究,以往只送谷子鸡蛋的份例,如今都得添补了。太便宜的拿不出手,油茶糖才是基本,这样一算,走礼的花销就多了一倍不止。
何大林在钱财上头粗心,还按以往一两银的月例给,这点子钱早就不够了,夏颜自打赚了钱,短缺了就自己填补上,也算是交了生活费。
旁的都还便宜,就是每月的书纸钱要消耗不少,何漾有爱收藏的习惯,每每书肆上了新,凡是看得过眼的都要买回来,上月就在这上头花了五两多银子,如今看着他罗列的一长串书单,心想可要拘一拘他了。
也有不少人送银子上门,可何漾谨慎,为避免日后麻烦,能推拒的都推了。这么一来,同旁的老爷家比较,这日子就过得有些紧巴巴的了。
何大林年岁大了,总有做不动活儿的一天,何漾还在吏部挂名,往后使钱的地方只会更多,也是时候想办法给家里添些进项了。
这次蝗灾,不少田地都荒了,何漾有了功名,税钱便能免,此时添进田产是最划算不过的。大灾刚过,外头一亩地最多要价四两银,夏颜打算拿出一百两整,在近郊添置几十亩地。
她在外头晃荡了半天,托人去乡下打探消息,自家就在小馆子里点两道小炒,吃了个肚儿圆。
见日头偏西了,便又去粮油铺子买了做月饼的材料,面粉生油都得了,还差几只花哨模具。杂货铺里有许多,掌柜的捧出一只大箩,里头装着形状各异的模具。夏颜挑了几个刻字雕花的,正犹豫要不要选个玉兔的,就有个面红胸赤的大爷走来,脖子上挂着个澡巾,显是刚从澡堂子出来,坐在门口的小凳子上纳凉,打量了夏颜两眼,才道:“你是何大林家的丫头罢,快家去瞧瞧,你爹爹同你哥哥闹将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