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池恍惚想起一事,悚然道:“难道是她……”
厉兰妡及时捕捉到这一句话,追问道:“谁?”
“没什么。”萧池连忙掩饰,神色却怔忪不定,似乎心中有极大的疑虑。
厉兰妡情知那个人必定是他至为关切之人,即便追问,他也必不肯说,心中不免稍觉失望。她沉吟着道:“有一件事我始终不明白,你对甄玉瑾的情意我早已瞧出,可甄玉瑾对你……似乎不怎么上心呀……”
“她一向如此,”萧池苦笑道,“从前玉瑾尚在家中时,我就已私下向她求娶过……”
厉兰妡一惊,“求娶……”
“是,”萧池点头,神色更见黯然,“可是她没有答应,她一定要进宫,要坐上至高无上的尊位,她这般跟我说,所以我也只好依从她的心愿。”他轻轻吁了一声,“算起来,从头到尾都只是我一厢情愿,她眼中根本没有我这个人。”
他倒是很有自知之明。厉兰妡偏偏道:“可甄玉瑾的想法到后面已经变了,我看得出来,她对你是有情的,没有人天生铁石心肠,你几番助她脱险,在她落魄时又关怀备至,甄玉瑾即便从前对你无意,此刻也是动容的,否则她不会甘心冒险,也要到亭中与你相见。”
她的声音充满同情,听得萧池益发心如刀绞,“是我害了她。”
“对,就是你害了她。”厉兰妡冷酷地说,“如果你当时依约到凉亭中去,旁人根本不会有机会下手,可你终究误了她,所以我很好奇,究竟是什么绊住你的脚步?”
萧池痛苦地抱着头,情绪已濒临崩溃,“是我的错,都是我一个人的错,倘若早知道是这样,即便有刀山火海我也该去见她!”他一下一下地在头上捶着,使的力气极大,厉兰妡在旁边看着都心惊胆战,觉得他的脑仁随时可能会被自己砸出来。
当然她仍旧得按着自己的计划走下去,厉兰妡轻轻叹道:“可怜甄婕妤一个人在地府里,该何等孤独无依!你是她最后信任的人,连你也抛弃了她,从此甄婕妤就成了一个游荡的孤魂,永远找不到归依……”
萧池怔怔地看着她,似乎也被她描摹的惨象打动。
厉兰妡再叹了一声,“黄泉路上太凄清,甄婕妤一定很希望有人结伴同行罢。唉,可惜这样的人是不会有了,连最爱她的人也不能……”
萧池仍在原地发愣。话说到这份上就不必再说下去了,厉兰妡静静地掩上门出去,也不说一句告辞。
兰妩早在外边巴巴地等候,见到她出来,立刻拉着她的手上下细看,问东问西,“娘娘没什么事吧?”
“我没事,咱们走罢。”厉兰妡拽着兰妩,步伐急促得令人惊异。
才走出数步,恍惚听到身后御湖中传来一阵“噗通”水响,声音不大,可也不小,在那之后重归寂静——连挣扎的动静也没有,想来不是个活物。
兰妩好奇心盛,急切间想要回头,“仿佛有什么东西落水了。”
厉兰妡使劲将她的头扳正,肃容道:“不要看,看了晚上会做噩梦的。”
“为什么……”兰妩先是疑惑,看了她冷冰冰的脸色,立刻明白几分,“莫非是肃……”
厉兰妡掩住她的嘴,“知道就好,不必说出来。”
兰妩惊异地点了点头,厉兰妡方将她放开。兰妩喘了几口粗气,小声问道:“肃亲王落水了,咱们要不要派人施救?”
原来她还是不太明白。厉兰妡支起一根手指,面色沉郁地抵在她唇上,“兰妩,你要记住,今晚咱们一直呆在幽兰馆,根本未出去。”
萧池的死在她意料之中,这个多情浪子平生无所畏惧,只有甄玉瑾是他过不去的情关。甄玉瑾一死,他生命的支柱也就不存在了——似这等人,看着狂放不羁,其实内心脆弱不已,一根手指头就能叫他毙命。加上厉兰妡那几句话起到了催化剂的作用,萧池这几天的情绪本来就不稳定,一时冲动是可想而知的事。
萧池与她当然没有深仇大怨,但这次的事,厉兰妡不得不怪在他身上——否则她还能怪谁呢?要不是因为他,萧越也不会对她生出疑心,加之厉兰妡对甄玉瑾之事总觉得负疚在心,她必须找到一个情绪的宣泄口,如此才能继续使自己心安理得——自私自利的人都是这么干的,不是么?
萧池的尸身是在第二天早上被人捞起来的,厉兰妡没有亲眼去瞧——泡肿了的尸体当然没什么好看。她只是听从上头的吩咐,一本正经地操办丧事:太后在知道消息的当天就晕了过去,后来醒了,可是也只能卧病在床;而贾柔鸾不知怎的也犯了旧疾,一样闭门不出。
厉兰妡唯一可以商量的只有一个甄侧妃,甄玉环进宫的时候当然也哭得眼睛红红,兰妩和拥翠着意劝了好一会儿,她才勉强收住眼泪。可是后来举办丧仪的时候甄玉环倒是精力充沛,心平气和,厉兰妡很容易猜到原因:萧池活着的时候对这位侧妃不过尔尔,时常嫖宿在外,还与宫中的贵妇缠夹不清,甄玉环当然也不怎么爱他。
说也奇怪,萧池的死反而弥合了厉兰妡和萧越的关系——倒不是萧越对她没了疑心,只能说找到一块转移话题的遮羞布。
至少萧越愿意在幽兰馆留宿了。
生过六个孩子的人了,厉兰妡的肌肤光洁还是一如往昔,甚至更胜从前,在她身上完全找不出生育的迹象,她想这大概得归功于那个狗屁系统。厉兰妡穿着一身素白寝衣,领口微微敞开,露出一痕雪肤,乌发散在枕上,她支颐望着平卧的萧越,柔声道:“肃亲王因故殒命,陛下一定很伤心吧?”
弟弟英年早逝,做哥哥的怎么会不伤心,不过话说回来,皇家的恩情本就稀薄得很,萧越容颜平静,的确瞧不出什么。
厉兰妡自顾自说下去,“肃亲王也真是太大意了,明知道自己住在湖边,还喝那么多酒,醉得一跤跌下去,也没个人瞧见,真真太不值了。”
萧越忽然开口,“朕知道他为什么喝醉——为了去了的甄玉瑾,甄玉瑾一走,六弟的魂也跟着飞了。”
厉兰妡故作惊诧,“陛下何出此言?”
“何必佯作不知?”萧越看了她一眼,“你我都不是傻瓜,六弟的心意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何况早在许久以前,六弟在一次酒醉后就吐露过心迹,朕还知道他私下里提过亲。”
原来萧越什么都知道,而且比她知道得更早,但他为什么……厉兰妡投去疑惑的目光。
萧越将一缕青丝在指尖绕着,轻轻叹道:“他是朕的兄弟,朕即便知道,也只能装作不知,否则不止伤了彼此情分,更会让母后揪心。可惜朕还是知道晚了,若早在甄玉瑾进宫之前,朕一定会让六弟完成心愿……”
说得好像女方自己的意愿不用考虑似的,厉兰妡尴尬地笑道:“想不到皇上对肃亲王这样好。”
“他是朕一母同胞的兄弟,血脉的联系岂是说斩断就能斩断的,哪怕从小朕与他屡有不和,母后也总是偏疼他些,无论如何,他总是朕的亲弟弟。”萧越眼里有些微怅惘,“只是母后这回似有些怨恨朕了,生了病也不许朕去探望,这一点朕却无能无力。”
太后因为幼子的早逝,悲痛之下难免迁怒于人,找不到横施挞楚的对象,就只好迁怒于另一个儿子。照她的意思,萧越早该为萧池准备一个好点的宫殿,不该将他赶到听雨阁去住,否则也不会发生这种意外——这自然是无理取闹。
厉兰妡劝道:“宫里有宫里的规矩,外男不得随意踏足宫禁,哪怕亲王也不例外。陛下愿意辟出听雨阁供肃亲王居住,已经是难得的恩典,何况还住了如许多日子。至于肃亲王酗酒是众所周知的事,他自己总是不改,旁人能有什么办法呢?迟早得闹出事来,不是这一桩,或许有别的。太后娘娘如今是伤心太过,才说了几句气话,陛下放心,明日臣妾就去慈颐宫探望太后,尽力使其放宽心胸便是。”
她的口齿机灵、心性乖觉一向是出众的,如此好说歹说,劝得萧越回心转意,两人重新恩爱了一回,方才各自躺下。
在墨一般的黑暗中,厉兰妡对着墙壁睁开两眼,此刻她脑海中浮现的不是自身的前途,而是那几个儿女,萧越萧池的事给了她很大震动,身在皇家,本来就易产生龃龉,她的孩子将来也会这般吗?他们还小,现在是不用愁,可是以后呢?
她若是走了,谁来教养这几个孩子?——自然,会有合适的养母出现的,可她们真能替代自己的位置吗?太后自己是生身母亲,且身份尊贵,尚且教养得兄弟失和,母子离心,她能放心将孩子交给一个未知的女人吗?
哪怕这是一堆数据,她也得将他们尽心尽力地规划好,她自己的日后是很明确的,她不愿在这深宫中过一辈子——而且这种厌倦的情绪正在逐渐加深,迟早总要离开,若真到那时,她必得撇下这几个孩子,她是否会感到骨肉分离的痛苦?
抱着这些疑问,厉兰妡沉沉睡去,她心上有牵挂,而且并非清白无暇,然而她睡得很香。
她大概真是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