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驻足了这阵,后头的姑娘们都已走近,有泼辣些的女子半掩着面朝那边喊:“袁家小郎,休得孟浪。”
原是早就相识的,女子说罢,眼色不由往流水上游望去。溪边首座铺了水青缠花纹的毡子,正端坐着身着湖青缎袍的年轻公子,公子自顾拢着袖子听众人笑闹,面上表情柔和又慵懒,碧溪周遭都是华衫锦衣的书生少爷,却半点未能遮掩那人清贵出尘的气质。
女子的小心思被看穿,座上起哄声越发大了起来,“云越公子,云越公子!”,余下几人笑闹,“不若任意题一字,令那赵家二姑娘作词?”
公孙云越的遐思被打断,不动声色的朝四下看了看,正巧见着那头夏豆与蒙面乔装的晏祁在盈盈相望,唇际勾勒了丝若有若无的笑,缓缓一抬手,似是有相允之意,座下那些个好玩的公子哥们,便齐齐起哄相邀起来。
若先前还是阳春白雪无关风月的以文会友,这会儿见着款款而来的绮罗粉黛,一个个早就不满于清汤寡水的吟诗作对了。
又因在场有许多家的公子小姐们早已相识,诗会比才又没那多拘束,不下几个回合,这边赵二姑娘就忍不住出声应战,念了首自作的诗,诗意格局虽有限,叙的是女儿家春日感怀的心绪,倒别有一番趣味在里头,众人拍手叫好。
有了带头不怕事的,接着有好几人都应了声,双方你来我往,其乐陶陶,几轮过后,女孩这边稍微读了些书的都答过了,之中不会作诗的也硬憋了几句,毕竟念得好不好是其次,总归女子无才便是德,能在云越公子面前挣个脸也是好的。
最后作答的是周家的六小姐周玉棠,周玉棠本身确有诗才在,再加之有前边不少红着脸磕磕巴巴憋诗的女孩子们对比,落落大方的周玉棠一出口便是满堂喝彩,她吟的是首赞春的七绝,应时应景,文辞雅,寓意也不错,学子文人们越咏越觉得甚有内蕴,当场提了笔墨便要写录下来。
女孩们也与有荣焉的推推搡搡地笑闹,周玉棠这时面色才泛了点红润,樱唇含笑,身形挺得端正,姿态风仪显得愈发光彩夺目。
“阿景,可是失神了?”场面这般闹腾,公孙云越却见晏祁仍只盯着那头的小姑娘看,不由得语有促狭地朝着晏祁笑:“中意哪家的小姐,看得这般目不转睛?”
话语一落众人皆往列中的蒙面男子看去,这男子据说是公子云越的幕僚,哪怕是蒙了面,一眼看去仍可见气度不凡,不似寻常穷酸书生,然这位自负盛才孤傲的很,半点不肯同人讲话的,却莫名深得公孙云越看重,这时听云越公子这带笑的语气,竟像是分外熟稔的,众人的眼色也变了几分,故而虽这男子极难相交,仍免不得捧场奉承。
“景公子看的,可是打前头那位着雪青衫的妙俏女儿?”有眼尖的朝女孩子这边看了看后脱口说,而后又道:“那姑娘也正在看咱们哩!”
“哈哈”,众人哄笑,“非也非也,人姑娘看得可不是‘咱们’,你倒会给自己脸上贴光,”抢话者落了面子,不服道:“在座才子鸿儒众多,我看并非人人都冲着尖顶尖的来,还不定在看谁呢。”
笑声更甚,晏祁遥遥朝夏豆眨了眨眼,又挤了挤眉头,因他蒙着面,那样子无端有些滑稽,夏豆忍不住跟着笑得眉眼弯弯,坦坦荡荡的模样倒惹得这厢青年们好感添了不少,也愈发好奇不已。
“那位姑娘我看着像是还未曾答诗的,”先前那袁家小郎又跳了出来,语有轻佻的问:“可是看人看呆了,都忘了答诗?既是如此,恕在下冒昧问了,姑娘可是在看‘咱们’,还是咱们中的某位呢?”
莫名的,视线又集聚在了夏豆身上,因她站在最前头,雪青色的衣衫也还算打眼,袁家小郎一眼便认出人来。
“不是,”夏豆正了正色答道,“我在赏景。”
“口是心非,”袁家小郎一摆手肆笑道,自负满满:“在座公子谁人不是足风流,甚么景比人好看?”
夏豆有些好笑,便一本正经道:“满树如娇烂漫红,万枝丹彩灼春融,公子们聚集在此,本意不就为了赏这春和妙景么,哪里又有比这更好看的呢,公子此话,可不是在欺花草不能言?”
“妙哉妙哉,诗也妙,话也巧,”众人喧哗大笑。
一句话又答了诗,又驳得袁家小儿哑口无言,大庭广众下被这么当场打脸取笑,袁家小郎脸色瞬息变了变,刻薄道:“方才还以为姑娘行为坦荡,如今看来。”
“哼,合着竟不是率真无邪,而是城府深沉了?”
这话的语气可是过重了,袁家这个小儿子被全家宠的无所顾忌,向来口无遮拦,他原先见夏豆相貌清秀柔丽,不像是泼辣嘴厉的,便率先站出来调笑,谁成对面一开口就让他脸面全无。
这姑娘的穿着打扮也不像是顶富贵的人家,哪家小门小户出来的姑娘,也敢这么落他面子,袁小郎瞬间恼羞成怒,便不管不顾恶语相向。
“秉生秉生,莫恼莫恼,”周府二少爷周穆之连忙出来打圆场,这事搁其他人,本就是笑闹一场罢了,但这袁秉生性格难料的很,竟像是要当真的问:“穆之,这是哪家的丫头?”
“这...”夏豆在周府也住了许久,何况先前还闹出些风波,要说周穆之全不认识也是假的,但这是也不知如何介绍夏豆身份,只好含糊道:“这也是府上的客人,大夫人外家那边的小姐,今日邀小姐们来比诗,原本就是图个雅趣,可莫因玩笑话起了纷争。”
“大夫人外家的小姐?呵,我怎从未见过?”听周穆之这藏掖的口气,袁秉生心下了然,估摸自己猜的八九不离十,更加肆意冷笑道:“可不是八竿子打不着边的旁支远亲,念在大夫人慈善,就在周家投奔了?小门小户出来的,果真是不懂规矩,和六小姐比起来,简直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
“秉..秉生,”最先那文弱书生犹豫着讲好话,“话..别这么说,那姑娘的诗吟得确实不错,不过开个玩笑罢了,别计较。”
“哪里捡来的两句话,雕虫小技也来卖弄,”袁秉生愈恼,当即不屑地嗤道。
场面已然彻底冷了下来,这袁家小儿平素无法无天也就罢了,今日公子云越可还在上座,说话也这么无遮拦,众人心底啧啧摇头,却也不好去插嘴,不过是个没来头的小丫头罢了,免得还遭袁秉生抢白,到底不好看。
夏豆心底也有些闷火,早知这斯是这么个货色,先前就不该多那句嘴,于是拉了正要说话的王濮,抬脚欲走,谁知那袁秉生见她走人,愈发不依不饶追着笑,“可还有什么伎俩,一并使出来给爷几个看看,先前那番作态,不就是想妄图能得哪位公子的青眼么?”
纨绔子简直不可理喻。
夏豆心头又火又气,甚至还夹带些许委屈,毕竟晏祁就在那儿坐着,从头至尾就没帮过一句腔,夏豆也心知他这时不好显露身份,但在喜欢的人面前这样丢脸,总归是委屈得不行不行的。
“小门小户的女子其他本事没有,好玩的伎俩倒有个,”夏豆回首露齿一笑,皓齿朱唇,眉眼灿烂,她柔声对袁秉生道,“你站在那里别动,我这就耍给你看。”
不曾想这女子笑起来竟这般娇俏可人,袁秉生一愣,当真就站着没有了动作。
夏豆放开王濮几步走向溪边,看了看水流,又量了量位置,袁秉生正巧在她对岸,位置还不错。
“这位公子,等等喔。”
像是相谈甚欢般,言笑晏晏的,夏豆在地上踢踢踩踩,挑挑拣拣了几个扁圆的小石子。
众人心道不妙,这女子莫不是要耍泼捡石子砸人了?!只有袁秉生还在呆呆傻傻的,像是在赌我看你有没有这个胆量!
“看着喔,很好玩的,”夏豆说完,似是信手拈花般,将石子斜斜抛向水面,众人心头一松,不是砸人便好,水面隔了有那么远,溅不起多大水花,想拿那么小的石子砸水,未免太妇孺天真了些。
然而这口气还没松完,只见那小石子叮叮咚咚,嘣嘣怦怦,一连打了好几个水漂,直直飞到向了袁秉生身畔,水花顿起,直直溅了这袁家小郎一脸。
夏豆一连扔了四五个石子才罢手,不过瞬息间的事,石子飞速从水面掠过去,水花激荡,石子却莫名极好的避开了人,没打着袁秉生,却将他浑身沁个湿透...
众人一时又奇又惊,瞠目结舌,一个个瞪圆了眼看夏豆耍戏法似的,再看看袁秉生,只见这厮也是不敢置信地半张着嘴,面上发丝上还坠了水珠,端端滑稽无比。
“怎么样,小女子这伎俩使得可还好看?”夏豆拍拍手,痛快地道,“你.你...”袁秉生摇摇晃晃站起身,颤颤巍巍地伸出一指,点着夏豆结结巴巴。
“我怎么了?”夏豆扬扬眉无辜道,“你不是要看的么?”
“贱...”袁秉生又怒又躁,竟想破口大骂起来,然而他这个“人”字还没来得及出口,倏地腿脚一阵剧痛,全身一软,“砰”的一声巨响,整个人砸在了一溪碧水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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