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然顿了顿,道:“你父亲既然生前把你的玉碟挂在了别人的名下,那以后,鲁王就不再是你口中的父亲,这也是他的一番苦心,你可明白?”
原来,裴清自小就聪明灵秀,坚韧勇敢,很得他父亲裴宸的喜爱。
可是鲁王妃善妒,对于让裴清认祖归宗一事坚持不松口,裴宸性子绵软,也不愿和妻子争执,把裴清接进鲁王府的事就没了指望,遥遥无期。
裴宸思来想去,实在不忍心这个优秀的好苗子以后会因为自己的身世而埋没,也不愿自己的血脉被人骂作野种。
于是他就暗中备了厚礼,绕了几个圈子把裴清的名字挂到了一个刚刚过世的宗亲的名下,自此,裴清也就算是有了正式的身份。
裴然的话是什么意思,裴清当然是懂的。
鲁王谋逆是板上钉钉的铁证,是翻不了身的,如果让别人知道自己其实是鲁王的子嗣,那就不要说来登上皇位,只怕会立即被当做余孽,论罪斩首。
他抿了抿唇,颌首行礼道:“侄儿谨记九皇叔的教诲。”
现在不能认又如何?
恩人说过,只要自己能坐上那个位子,稻光养晦,慢慢的把权利掌握在自己的手中,终有一日,自己可以为父亲沉冤昭雪,为他正名,把害他之人全部碎尸万段,挫骨扬灰!
等到那时,自己就可以向全天下光明正大的宣告。
自己是鲁王裴宸的儿子!不是什么叛臣余孽!
裴然微眯了一双清水似的眸子,静静的看了他半响,说道:“你在信中所说,可是出自真心?”
裴清又端端正正的磕了一个头,直起身板,声音清扬。
“侄子以前蒙蔽未明,不知真相,所以,才错怪了九皇叔,可看了父亲留给我的手书后,我已然大彻大悟,明白了自己犯下了多么愚蠢的错误,只求九皇叔能不计前嫌,教导我为人立世的大道理,让我也能有所作为,以慰父亲在天之灵。”
这话说的掷地有声,诚恳十足,真是叫人不相信也难。
裴然却并没有如他所想的露出或释然或欣慰的神情,他只是端坐在那里,不发一言的看着他的眼睛,仿佛要看到他心里去。
他莫名的有些心慌。
难道我刚才哪里说的不好,惹了猜疑?
临安王会不会改了主意,不让自己来做这个继位之君?
那自己岂不是前功尽弃?
不会的,不会的,这一段自己练了许久,连恩人都赞许过,是绝对不可能露馅!
他徒然的来了信心,叩首道:“侄儿年幼,不懂作伪,九皇叔若是还心存疑虑,尽可杀了我,我绝无一丝怨言。”
裴然将他的神情变化全都收入眼中,脸上却依旧是沉静如常,静了片刻,开口说道:“贺丞相,接下来的事就交给你了。”
贺之简起身,敛眸恭敬一礼。
“是。”
于是,搅乱了许多人心思的继位之君的人选,就这样尘埃落定了。
裴清先被册为太子,待皇帝大行之后,将举行登基大典,正式成为天启国真正的少年天子。
空寂着的东宫就这么又迎来了它新一任的主人。
深夜。
雷电交加,骤雨如瀑。
裴清穿着件单薄的里衣,一个人呆在空旷寂寥的正殿的角落里。
殿中只燃着一盏铜灯,微弱的烛火并没有驱散那浓郁的黑暗,反倒让那黑漆漆的一切愈发显得阴森恐怖了起来。
裴清光着一双脚,双手抱着膝,把脸紧紧的埋在了里面。
每当一道惊雷闪过,他就忍不住浑身颤抖一回,抱着膝盖的双手,也就越发的收紧。
就算他看起来再怎么老成稳重,可他到底还是个半大的孩子,他还做不到在面临自己最惧怕的雷雨夜时,还能淡定的装作若无其事。
所以他遣退了所有伺候的内侍和宫婢,并令他们不许靠近正殿半步。
他不能让他们瞧见自己这么怯弱胆小的样子,不能让裴然看轻自己。
毕竟只要一天没有登基,自己就有可能会被打回原形,前功尽弃。
又是一道惊天炸雷劈过,他抖的越发的厉害,整个人都几乎尽数蜷进了角落里。
黑暗之中,有脚步声轻轻响起,不急不缓,慢慢的向他走了过来。
是谁?!
他的心中惊骇一片,却是不敢抬头去看,整个人瑟瑟发抖如秋天的落叶。
“清儿,别怕。”
温和清润的声音响起,似是一道安心符,瞬间让裴清找到了依靠。
他又惊有喜的抬起头,看着眼前蒙着黑色斗篷的来人,似乳燕投林一般扑了过去。
“恩人!”
☆、第一百三十八最美的风景,是你
裴清将整张脸都埋进来人的怀里,那清冽好闻的气息扑面而来,让他整个人都安定了下来。
倏地,他像是想起什么似的仰起脸,急急的说道:“恩人,你这样来找我,若是被皇叔发现,会不会起疑心?”
来人抚了抚他的头顶,温和的一笑。
“无妨,我已经让人在外面看着了,我知道,这样的雷雨天,你必是极为难熬,不来看看你,我这心总是不安宁。”
裴清有些惭愧的勾下头,低声说道:“是我太无用了,倒叫恩人操心了。”
“这不能怪你,若不是当时那个雨夜,发生了那等不幸,你也不会有此阴影。”
裴清的脸顿时微微有些发白。
那个雨夜,当真是他这一辈子,都不堪回首的噩梦。
他被裴然从大名府放出去后,想想自己偷跑出来已数月有余,母亲定是已经急的不行,想想裴然在狱中所说的话,更是坐立难安了起来,决定立即回家一趟,让母亲搬家。
他一向机敏,发现了竟有人在暗中尾随他,心里更是忐忑了起来。
难道,是有人要对他的家人不利?
他想尽办法摆脱了尾随的人,特地绕了远路回家。
临到家门口时,他怕被人发现了行迹,便躲到了不远处的小山丘后,想等到天色暗下来,再偷偷敲后门进去。
一直等到了三更时分,夜色漆黑如墨,惊雷阵阵,闪电如剑,眼看着就要骤起暴雨。
他想着此时也不会再有人出来走动,便快步走到了自家小院的后门处,抬手敲了几下门,轻声唤道:“开门,是我。”
里面很静,并没有一丝的声响,却有一股浓浓的血腥气从门缝里透出来,充斥着他的鼻端。
他下意识的觉得有些不对劲。
一道白光割破长空,伴着阵阵不绝于耳的炸雷,暴雨倾盆而下。
他就着那亮光,看清了门缝里那一地蜿蜒的鲜红血液和那横七竖八毫无生气的尸体,犹如来到了修罗地狱。
母亲,便躺在那地狱之中,一把尖刀深深的刺进了她的腹中,只露出很少的刀背,那浸透了母亲衣衫的大片鲜血,顿时刺的他两眼生疼。
怎么会这样······
是我······
是我害了母亲······
他心神大乱,踉跄着往后退,却不留神踩到了一块碎石之上,身形一歪,顿时重重的摔倒在了地上。
这声响惊动了还在屋子里的杀手,顿时有数个蒙面的黑衣人手持利刃,从院子里追了出来,然而,却只看到地上一只孤零零丢在那里的布鞋。
领头的那人看了看四周错综复杂的地形和曲折幽深的巷口,皱了下眉,眼里闪过一丝狠厉之色。
“分头追!主子交待了,一个都不能放过!”
“是!”
几个黑衣人应了一声,握紧了手中闪亮的尖刀,纵身跃上房顶,如鬼魅一般的四散追去。
裴清躲在来时的那个小山丘后面,紧紧的捂住了嘴巴,薄汗湿透了整个后背。
风很大,暴雨劈头盖脸的浇在了他的脸上,让他略微清醒了一点。
这些人口中的“主子”是谁?
是临安王?
一定是他!
假惺惺的放过了我,其实就是为了跟着我顺藤摸瓜的找到这里,清除鲁王“余孽”,好向皇帝邀功!
我怎么能这么大意,怎么能轻易相信了他?!
他坐在那里,在这狂风骤雨中万念俱灰的发着呆,整个人犹如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半天,都杵在一种失魂落魄的状态之中。
我真真正正的成了一个孤儿······
我该怎么办?
这血海深仇我该如何来报?
我又能,去哪儿呢·····
黑漆漆的暗夜里,有朦胧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的向这边而来。
他猛的打了个激灵,彻底的清醒了过来。
不行,无论如何,我也不能死在这儿!
就算是希望渺茫,就算是粉身碎骨,我也要留着这条命,让害我父母之人血债血偿!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从地上爬了起来,拼命的跑远。
快点,再快点!
一颗心脏剧烈的跳动着,几乎要迸出了喉咙,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远,脚上的鞋子早已不知道丢到了哪里去,双脚被地上的石块割的鲜血淋漓,伤痕累累。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幻觉,他总感觉那脚步声就在他身后不远不近的跟着他,无论他跑的有多快,始终都甩不掉那个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