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她爸爸与妈妈离婚后娶的妻子,她叫她秦阿姨。
秦璐往她背后塞了个垫子,“初初啊,你爸爸还在往这儿赶,一时半会儿回不来,阿姨先过来帮你办好手续。”又从身后摸出了个烟灰色的小包,放到她跟前,“你看,相机机身磨出了一道痕,其他我找店里帮你看过了,没有坏。”
时初乖乖地抱着相机,一声不吭地看着她。
时陌削完苹果送到她面前,她没接,便抬手在她眼前晃两下,直接把苹果往她嘴边塞,转头对秦璐说:“妈,你看啊,我姐又傻了。”
秦璐在他头顶一拍,“胡说什么呢,有这么说姐姐的吗?”她见时初啃着苹果,另一只手还跟宝贝似的牢牢捧着相机,沉默许久,语重心长道,“初初啊,虽然说这是……你妈妈送给你的生日礼物,但相机坏了是小事,在发生这种事情的时候,还是保护自己比较重要。”
她欲言又止,不知道该如何合适地同她沟通这个话题。她看着一声不吭的时初,只叹了口气,“阿姨只是说一声,轻重权衡还是要你自己来掂量的。”
时初攥着相机包带,忽然挣扎着从床上撑坐起来,说:“其实我知道这相机不是我妈买的,是你和爸爸给我买的。我知道的。”
秦璐睁大了眼睛,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
“因为是你给我的,又不便宜,我才要好好珍惜。”时初抬着眼睛看她,眼里有沉静的一片湖,目光诚恳而清澈。
“真是……傻不傻呀你这孩子。”她为这样的目光而怔忪,轻轻地咳嗽一声,以掩饰言语中的波澜,过一会儿才说,“相机坏了阿姨再给你买新的就好了,现在这款式也不时髦了,坏了不可惜。”
“这是我收到的第一份生日礼物,要……好好对待。”
“这是……你送给我的。”
“……妈妈。”
这是时初第一次郑重地开口叫她“妈妈”,因此当这两个字从时初嘴里传到她耳中时,她便石化一般呆愣在原地,原本就局促得不知该放在何处的手更加僵硬了。
眼前蓦地晃过时初儿时的面容。
秦璐第一次见到她,她扎着两个小小的羊角辫,因为长时间抱着脑袋,辫子有些歪。她穿着手织的毛衣,蓝绿色的,口袋处是两朵最简单的花。她抱着膝盖缩成小小的一团窝在墙角,只露出一双黑湛湛的眼睛怯生生地打量着她,不一会儿又缩了回去,无论她爸爸怎么叫也不应答。
秦璐掐了她爸爸一把,小声喝道:“怎么能对孩子这样大声说话呢,孩子不怕你才怪。”她轻手轻脚地走到小女孩身边,蹲下身来。这孩子生得瘦小,浑身上下没几两肉,抱着脑袋的手臂虽然被各种衣物包裹了好几层,却也遮不住那皮包骨头的一点点。她有点心疼,转头瞪他:“怎么把孩子养得这么瘦的。”
时爸爸在一旁不言不语,她不再管他,伸出手想要摸一摸小女孩的头,她却在将将碰到之时抬起了脑袋,她的眼睛里流露出惊恐的神情,她不断地往后缩,仿佛要将自己的身体拓进墙内。
听时初爸爸说过她怕生人,可没想到怕成这副样子,仿佛她是什么会吃人的怪物。当时她心中存了些不悦,也在苦恼着要如何与这孩子相处,到后来才知道,她是从前受过心灵创伤的。秦璐暗自告诫自己,她表现出来的种种排斥行为,不是情感上的厌恶,而是生理上本能的惧怕。对她的一切行为,都要宽容,都要耐心。
之后,她慢慢长大,病症逐渐减轻,到她十二岁以后就不再复发了。但她依旧不太同家人亲近。秦璐曾无数次幻想过她张口叫自己妈妈的场景,即便她知道她的亲生母亲在她心目中的地位多么特别,她也一年一年地等,一年一年地盼,渐渐地几乎不再抱有希望。
而今这一声久违的“妈妈”,竟然将她的眼泪生生牵引出眼眶。她顾不得在孩子们面前失态,流着泪连连点头。
***
眼泪并不是敞开心扉之后的主题,如今的时初心中只剩下一片宁静。
时陌和秦璐本要留一人下来陪夜,但由于没搞清楚私立医院的陪夜登记制度,他们都没有办理登记。秦璐再三回头,一会儿叮嘱她要早些睡觉,别玩手机;一会儿说她的手机时刻开机,睡不着也可以给她打电话。
她笑着送别了他们,打开相机包开启了相机。
最新的照片是她在被推入人群之后拍糊了的室友马拉松近照,连续十几张,都是参差不齐飞涌而来的色彩。她盯着这几张照片出神,看了一会儿,蒙着头睡了。
她睡前吃了些药,睡得酣沉,脑袋糊里糊涂的,似乎是做了个梦,又好像没做。有人打开了门,坐到了她身边的板凳上,轻轻地掀开了她蒙住头的被子。
“睡觉能这样睡吗……也不怕呼吸不畅。”他的嗓音有点熟悉,却明明是她从未听见过的,莫名的温暖而亲切。
她迷糊地“嗯”了一声,翻身背对他,只当那是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去而复返的时陌,呼呼地睡去了。
“时陌啊,”她在梦中喃喃,“我有件事一直没告诉你过。其实,在你出生之后,我想做个好姐姐的……正常的姐姐。但是我没办法控制住自己……害怕。你也好像感觉到这一点,我一靠近你,你就哭个不停。你越哭,我越怕。”
在她快要六岁的时候,爸爸妈妈还没离婚——他们大概也从来没动过离婚这个念头吧。
那个时候她有一个刚满三个月的弟弟。
弟弟十分粘人,她走到哪儿,他爬到哪儿,嘴里咿咿呀呀的,笑起来两边脸颊会有两个小小的酒窝。她喜爱捏一捏他香香软软的脸蛋,拿纸巾擦去他嘴角流出来的口水。他也会仰着头朝她傻兮兮地笑,欢叫着爬到她身边要抱抱。
她不会抱小婴儿,只能托着他的胳肢窝拍拍他的背,再捏捏他的小鼻尖。
那一天。
那一天妈妈问她能不能照顾好弟弟。
她说能。
她说了能。
但是她没有。
妈妈出门前还对他们笑着的,他们就坐在小房间的软垫上玩皮球,弟弟拱着皮球到她面前,她负责拍几下给他表演。
然而就在妈妈出门没多久后,弟弟突然浑身抽搐起来。她惊惶地丢开皮球,抱着弟弟的小手摇晃。她捏着他的手心,在他耳边说话,拍着他的后背,但她叫不醒他,即便用了再多的纸巾也没能擦干净他嘴角涌出的牛奶泡沫一样的液体。
她脱下衣服,盖在他身上,令他躺在软垫上不那么冷,随后慌慌张张地跑去打120。她哭喊着“叔叔救救我弟弟”,抽抽搭搭地报出了自己家的地址,电话那头的叔叔叫她不要着急,说了一大段她听不懂的话。她又按下妈妈的电话号码,第一遍按错了,第二遍没有接通。
一直没有接通。
爸爸的也没有。
只有嘴角不再流出白色液体的弟弟垂着脑袋,分外安静地躺在她的衣服下面。眼睛不会睁开,嘴巴也不会笑了。
妈妈赶回家时就像疯了一样,重重地推开她抱起躺在地上的孩子。她的后脑勺撞在橱柜门上,很疼。
很疼很疼。
之后她有很长时间的记忆断片,回想起“妈妈”这个本该温柔的字眼时,总会伴随着身体的疼痛而来。有时是胳膊,有时是胃,有时是脚踝,有时是后脑勺。她渐渐地把这样的疼痛当做妈妈带给她的温暖,在她离开很久以后会在夜里偷偷地回想,仿佛妈妈张开手臂抱她,仿佛妈妈还在她身边……
“时陌呀,”她在梦中流出了眼泪,像是深深陷进了一个梦魇,“是我没有照顾好弟弟呀,我好害怕……如果我不能照顾好你。我……”她呜呜咽咽,之后的话咕哝着含着泪,听不清。半梦半醒之间,似乎有一双微凉的手轻轻拭去她流了满脸的泪水,在她头顶按了两下。
“别怕,以后让我来照顾你,小家伙。”
真的可以吗。
她在睡意再度来袭之前这样想。
作者有话要说: 回忆杀,想了一下还是大部分留白吧,不太想要描述一位精神失常的母亲会做出来的事情。这件事上,每个人都有罪,也逃不过惩罚。但是每个人都要向前走的。
男女主的相遇也是有缘由的,为什么是他和她而不是和别人。嘻嘻嘻男主角终于露面啦,我会告诉你那是他好不容易等到丈母娘和小舅子离开之后,托了关系软磨硬泡地才进了媳妇儿的房间吗。门外还有两双眼睛一直盯着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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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又是崭新的一天。谢谢读到这里的大家呀,爱你们!!!
☆、被打破的次元壁
幼弟被送到医院时,心跳与呼吸早已停止多时,身体也不再柔软温暖。足足两天,爸爸妈妈都没有回家。
她一个人在那橱柜旁边,维持着抱着膝盖的姿势呆了两天。
回到家的母亲精神有些失常,她披头散发的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爸爸将她半拖半抱进卧室,她在里面哭闹。自始至终她都没有看时初一眼。
她被抛弃了。
事到如今,时初早已不是当年那个被恐惧深深支配的小女孩了。她小心翼翼地捡起自己,再若无其事地收好,当做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