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像往常一样的上朝,处理政事,面面俱到且老谋深算,他依旧是那个温文和煦又杀伐果断的宇文亦,他也依旧是那个八面玲珑且机关算尽的太子。
江山指日可待,天下之主非他莫属。别人但凡提到他,惧是赞叹羡慕之声。仿佛这世间万物,已尽在他囊中。可他知道,这世上有一样东西,他是再也无法拥有了。
佛说,这世间最珍贵的,不是已失去,也不是未得到,而是你正拥有的。仔细想来,好像宇文亦现在所拥有的,确实是许多人艳羡不来的东西。地位,权势,金钱,荣誉,他享尽了这世间最好的一切。可他却偏偏放不下,可他偏偏执着不前。
他所失去的,他不再拥有的,那是他这一生无法释怀的执念,那是他倾尽所有都想要抓住的东西。可他也知道,那些再也回不来了,他终其一生,都再得不到那个人。
赵阿玉的寝殿没有任何变化,从紫檀木架子床到青花绣墩,从殿里的宫娥到窗前的吊兰,从檐角的风铃到院中的摇椅,一切的一切都和从前一样,没有任何分别。
宇文亦偶尔会来看她,也不大说话,只是在她的殿里住一晚。每次来,会喝一些酒。以前他不太愿意喝这东西,就算喝,也只是喝一点,不会让自己醉。因为他得让自己时刻保持清醒的状态,他得让自己保有最高的戒备心,他不能给任何人钻空子的机会,也不能让自己有任何失手的时候。
可是现在,他常常在深夜一个人喝的酩酊大醉。但若要说醉,也不是真的醉,只是浑身瘫软如泥,不太站得稳,得躺着才行。
他喝的越多,脑子却是越清醒,想她也是想的越厉害。
躺在她床上的时候,他总是不由自主地记起第一次与她同塌而眠的情形。
那年岁除,一向不大喝酒的他,那晚他却陡然想喝些酒。都说酒后吐真言,他也想看看自己会跟她说什么。可是当他走到她的殿里,看到她安然睡在床上的时候,他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看着她安详的睡颜,他不忍打扰,只是坐在床边静静看着她,不知不觉自己居然就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就见她提了纱灯偷偷溜到外殿,在吃凉了的饺子。
后来殿外燃起了烟火礼,她在烟花璀璨的当头,轻笑着对他说“新年快乐”。她的眼睛晶亮,像落满了天上的星辰。
新年快乐,好像从来没有一个人跟他说过这样的话。
其实每一年的这一天,宫里都有许多人聚在一起迎接新岁到来。可是哪怕人再多,周遭的氛围再喧嚣,宇文亦仍然感受不到新岁来临的喜悦,他只当那是他人生当中的极普通的一天,平淡无奇。
可是她对他说了那样一句话,他就觉得那一天好像是有些特别,他都甚至开始期待起下一个岁除了。
他情不自禁的将她拥入怀中,胳膊搂在她的腰上,是他无法控制的大力,似要将她嵌进自己的身体。
都说酒会醉人,可他喝了酒,脑子竟比白日还要清醒。他清清楚楚的知道他在做什么,他也清楚的知道这是他一直以来都想做的事。拥她入怀,宠她入骨。
后来他想了想,他觉得喝了酒之后,唯一的区别可能就是,他不大能控制的住自己。他一向自恃自制力极好,且非常人能达到。但是那晚,他却大有为所欲为的趋势。
他用两只胳膊将她紧紧箍在怀里,任由她挣扎推扯都无济于事。殿外有值班的宫娥,可是见了太子这幅神情,也是不太敢上前将他拉开的。所以后来,赵阿玉直接被他拖到了床上。
到了床上倒也规矩的很,只是拉着她的手睡觉。她却不敢睡了,蜷着身子坐在里侧,头枕在膝盖上,脑袋歪在一边。
赵阿玉夜里惊醒数次,她梦到自己被宇文亦当成螃蟹掀壳剔了吃了。可是每次醒来,看见宇文亦仍旧安静地睡在那里,便知自己做噩梦了,然后迷迷糊糊地将头枕在腿上继续睡。
她不知道,每次噩梦来临之前,宇文亦都会抬起身子,将头凑过去亲她一下。每亲一下,她就醒一次。如此反复,折腾到第二日清晨,赵阿玉终于熬不住了,一头栽到他身旁呼呼大睡。她的脑袋刚好歪在他枕边,宇文亦轻轻转个头,就能与她鼻息交融。
那是他第一次离她那么近,也是他第一次直面自己心意。他想,如果有这样一个人,能日夜陪在自己身侧,那往后的日子,一定有趣的多吧。
他认定的事情,从来都不会放手。
赵阿玉曾经说过,宇文亦只是孤单太久。他需要一个人陪他,可那个人未必是自己。
她说对了前半句。他确实是孤单太久,却不是因为无人陪伴。而是因为身边有了她以后,他才方知,曾经的他,是如何的孤单。
如果不是后来皇后做了那样的事,他恐怕这余生就要抱着这些回忆老死宫中了。
那是在她离开了半年多以后,在他屡次拒绝皇后为他精心挑选的太子妃后。皇后趁他不在殿里,携了几个人将赵阿玉殿里的东西全扔了出去,并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宇文亦回来后,就只见空荡荡的殿宇,再没有跟赵阿玉有关的任何东西。他跟疯了似的冲了出去,要不是宫娥拦着他的话,他估计直接就杀到皇后寝殿了。
宫娥替他藏了一个灯笼,那是赵阿玉离开之前给他准备的新岁礼,可惜后来还未来得及送,人就已经走了。
宫娥在皇后到来之前,将它藏了起来,算是给太子留个念想。不然,人都没了,这连思念的物件也没了的话,他大概是要疯了的。
那是一盏极普通的竹枝圆形灯笼,做工有些粗糙。送人的话,寒碜了些……不过既是赵阿玉送他的,哪怕是块抹布,宇文亦也是会当宝贝收着的。
灯笼面上画了一幅画,画法奇特,线条简洁。只勾勒几笔,却是棱角分明,生动形象。画上是一双人,有一女子挽着身边男子的臂弯,再将头轻轻倚在男子的肩上,情形缱绻。
宇文亦认得,那画上画的是阿玉和他自己。他看了那灯笼许久,发现阿玉将她自己画的很好,低眉垂首,一副小女儿态,不胜娇羞。可是他忍不住心想,她若平日待他时有那画上一半柔情,他也就知足了。
他将灯笼拎回了寝殿,挂在床头。日日看着它入眠,伴着它醒来。那感觉就像,她在陪着他一样。
后来一日傍晚,他回殿时,发现灯笼居然被人点亮了,他大发雷霆,吓得那个犯了错的小宫娥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这是阿玉送他的灯笼,他却从来不点亮它,因为他怕不小心将灯笼给烧了。她做的这样简陋,万一灯笼纸被点燃了,他可就什么都没有了。
他急冲冲地要去吹灭灯笼里的蜡烛,却猛然发现,被点亮的灯笼面上现出一行字。
“阿玉有幸得与君识,承蒙青睐,愿深情可共余生。”
赵阿玉送给他的新岁礼,不是一盏灯笼,而是她的余生。宇文亦直到那个时候,才知道赵阿玉的用意,可惜为时已晚。
宇文亦能够想象的出当时的场景,阿玉一定是一手执着细毛笔一手按着灯笼纸,上半身趴在桌子上,眼睛恨不得贴到纸上,然后认认真真地一笔一划的写。
宇文亦看着她写在灯笼纸上的那句话,轻轻笑了起来。她的字很端正,却又觉得莫名的丑。他知道,她一向不太会用毛笔。
他笑着笑着,眼神却逐渐黯淡下来。他将宫娥赶了出去,然后自己独自坐在空旷的殿内。他一眨不眨地盯着灯笼面上的那行小字看了半晌,蓦地有些喘不过气。
他一手掐住自己的脖子,一手撑在床沿上大口呼吸起来,窒息的感觉却并没有因此得到任何缓解。相反,胸口随着呼吸的加重也开始出现绞痛感。就像是被什么扯着了一样,每呼吸一下,心脏就开始绞着疼。到最后,钻心蚀骨的疼痛感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宇文亦痛不能语,只有大颗大颗的泪珠砸出眼眶。
哪怕是从落崖谷回来的那日,他都没有哭过。在赵阿玉离开了将近一年的时间里,他也从没哭过。那日却在陡然看见赵阿玉留给自己的那句话后,哭的咬牙切齿,泣不成声。
原本,该是她亲手将灯烛点燃;原本,该是她亲手将灯笼提到他手中;原本,该是她站在他的面前,亲口对他说那一句,“阿玉有幸得与君识,承蒙青睐,愿深情可共余生。”
可现在,只有一盏半旧的灯笼,一幅情意缱倦的画像,和一句无人再与他诉说的话语。
他终于不得不承认,她是真的不在了。
他最终还是离开了那片伤心地,只身一人奔赴沙场。
☆、归矣(番外)
宇文亦这一走,就是四年。他再次回到王城,是接到圣上病重的急召。时隔四载,一朝回宫,便是作为新帝登基。
他离开太久,宫里发生了许多变故。而其中最让宇文亦措手不及的,是赵阿玉,她好像真的从这世间消失了,彻彻底底的消失了。所有的人都不记得曾经有这么一个人,包括她殿里的宫娥,尔芙,甚至曾经对她下过暗杀令的皇后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