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狂乱癫狂,而我是她的船桨。
我不能说自己在她的决定中起到了多少作用,因为她总能想到办法,只要她需要。
或者我们其实真的没有任何本质上的区别,只是所有促使我做出行动的都是理智,而促使她这么做的正是她自己。她时常认为自己罪无可赦,但就我看来,这种看法是有失偏颇的,她知道自己情绪化,她也用情绪来控制自己,例如长期保持自责和内疚。
也许这正是为什么她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心魔的原因,她所见的心魔都毫无理智,只会宣泄自己。
其实她也在宣泄自己,她有着格外复杂的人格,她宣泄的不仅仅是恶意,还有庞大的,莫名的爱。
英英她……她是如此的不完美,以至于如此的完美。
*
我总是在看她,因为看得太认真,这种关注更类似于观察。
我毫无感情,因此理解不了她身上所具有的矛盾情绪,我也破译不出爱和恨、善和恶的共存究竟遵循何种规律。长年累月中她对着我倾诉,而我是最沉默的聆听者,从来不给予回应。
但我身处其中,又置身其外,所以除了她自己,大概我最能看清她的内核。
或者其实我也看不清,因为她的情绪始终在干扰我。假如我有情绪,我猜我是乐于接受这样的干扰的,但我没有,我本身并不会产生任何情绪,我关于感情的经历全都来自于她的感受,所以这只是一个永远找不出答案的猜测。
总体来说,我们之间的相处要从前主人说起——尽管可以追溯到更为久远的时光,但完全没有必要。
在最初的时候还不明确,但越是往后,我越是明白这一点,她和他之间的关系本质上根本就由她掌控,我作为旁观者看得尤其清楚。
有一个理论说人在长大后的一切行为都遵循着童年所留下的印记,或许那个哲人说得对,至少对人来说,这句话是很合适的。尽管英英没有觉察到,可是实际上从一开始就是她选中了前主人。
那家伙走过来的时候做好了力所能及的所有掩饰,但英英还是从他的眼神中嗅探到熟悉的、来自童年的气息。他身上某种高高在上的特质和母亲与父亲带给她的观感不谋而合,她本能一般地倾向他,并且习惯于被他掌控。
看上去她是被控制的一方,然而她才是真正的支配者。她支配着他对她的支配,她要确保自己在某个安全的庇护之下,并且要求毫无保留的关注。她乐于痛苦、享受痛苦,她奉献自己的心,就是为了让对方撕裂它。
她向来毫无保留。
这种模糊不清的、似是而非的爱于她而言像是一种魔咒。我认为这是因为她生性有种极端追求完美的品格,当她意识到自己的黑暗和不完美,她趋向于毁灭和破坏的心让她竟然对自己也生起了浓重的毁灭欲。她的善和恶相辅相成,缺一不可,她要借此惩罚自己。
她身上所展现的特质已经不再有对和错的区别,就只是人而已。
她让我理解人,也让我理解我。
另外让她困惑了很久的为什么大家都这么怕她,我一眼就看出来了。她确实非常奇怪,而且时常会显露出“我真的很无聊”的情绪来,这让她很可怕,因为那些修士搞不明白她会不会忽然路过某个门派,忽然冲进去要灭人满门。对于一个神经病来说这是有可能发生的事,虽然她从来没有这么做过。
我完全理解那些修士的顾虑,因为她真的有过这个念头。
*
鉴于她总是不断地追忆,我也只好不断地跟随她重温。
所有的记忆和印象都是她的喃喃自语,对她来说人群从来都不存在,尤其是在她固执地不愿意承认这个修行的世界时,要进入她所制造出的孤独世界是毫无可能的。她只是将人群比作一个干枯枝叶建造的鸟巢,借以得到片刻的安宁。
但她的心是激扬的河流,每时每刻都在流动。
她也并不疯狂,至少没有现实疯狂。
即使亲密如我们也有着无法进入的空间,因此我所能做的一切就是陪着她回忆,并且给出自己的见解。我不瞻前顾后,不犹豫踌躇,所做的决定也冰冷刻薄,奇怪的是很多时候我们都有着共同的决定,而且这种时候还为数不少——只能归结于我们确实是同一个灵魂。
所有她对修行世界的认知里厌恶和轻视的部分,其实都潜藏着爱和希望,因为人们必然曾经爱过自己仇恨的东西,不然没理由仇恨。
她自己也并非不知道这一点,只是有意无意地避开了。
对她来说许多情绪似乎都是禁区,虽然我理解不了。她不愿意多想,也不愿意睁开眼睛去看,所以世界和命运对她来说处处留痕又无迹可寻,但对我来说整个事件的脉络都很清晰。
我在历劫,一切应劫而生。
所有事件的逻辑都缘于此,每个事件都是为了挑起英英的情绪。
这听起来像是一个神话悲剧,不过我们身上的事确实可以被称为神话。像是古希腊的传说,像是诸神的黄昏之类的东西,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但我不觉得这是悲剧。
我选择了更好的一种做法。
虽然没有经历过,但是我能够觉察到我能够做出的选择,从母亲和前主人的情况来看,天道是可以拥有感情的,只不过多数时候没有必要。我不清楚我的未来会如何,不过英英大概就是我的情感部分,碰到修行世界那种奇葩的修士快要毁灭世界的情况我心里毫无波动,但是英英一定会看不下去,她会做什么我也不难猜测。
她会杀了那些修士,然后陷入长时间的无法自拔的自我厌恶之中,而这种自我厌恶又是如此强烈,以至于完全无法得到排遣。
她真的会毁灭自己,我知道,她就是那样,对她来说那会是一个合适的时机。
完完全全、彻彻底底。
我看了太久。这不应当是属于她的结局,虽然一切故事都应当以死结束。
她追寻死,或许正是因为太认真地活。
然而她活的这一场全都是因为我。
起码有一次,我觉得,她可以为自己而活。
*
我们是共通的,所以我做出的决定她也能知晓。
一心求死的人对此没有意见,因为我打算封闭她的记忆。这和新生没什么区别,所以她还特地留了东西给朋友转交给自己。不过有一个小小的问题,她要转生的地方根本不是此世,所以我还特地过去找水杏要回。
在看到我的那一刻水杏非常不满:“卧槽你是耍我玩儿是吧!”
我看着她,没有说话。
她是英英的朋友,但我没有朋友。
而她也很快意识到了我和英英的不同。
“她会去另一个世界。”我告诉她,带走了葫芦和剑。
水杏给剑配了剑鞘,我想了一下,觉得可以保留。
*
至于我?我乏善可陈。
英英是我全部的色彩,而现在,色彩离开了我。
好在我没有情绪。
她的悲伤就是我的悲伤,她的快乐就是我的快乐。
像我们这样的存在是绝没有真正消亡这回事的,我游荡在世间,清楚有一天她会回来,我们会变成我母亲或是前主人的样子,或许会成为天道,在
但那时候我们都不再是现在的我。
第130章
赵家村很穷。
当然在这个世界还没有穷到会饿死人的地方,一块儿地哪怕没人管着,只要种子那么一撒,风调雨顺的,再怎么也会有点儿勉强能果腹的收成。所谓的穷主要是指这块儿地盘上没有一点儿余粮,方圆百里,赵家村是唯一一个请不起教书先生的村子。
自从上一个老得浑身都在哆嗦的教书先生死了,新出世的孩子就没了识字的机会。有跟着老先生学过几年的年青人自告奋勇,表示请什么教书先生,我来就行,结果现实给了他响亮的一个耳光,他教的东西吧,识字的人听着没毛病,可不识字的小萝卜头听了愣是一头雾水。
有问题吗?问题大发了。
没有教书先生意味着小孩子没法儿识字,小孩子没法儿识字就是断了修行的可能,虽说这么个穷得让人拉屎都懒得擦屁股的小村子几百年也没有路过什么仙师,可那前面几百年都没有路过的,不正是说明现在和往后有仙师路过的可能性比较大吗?思及此处,赵家村的老爷们儿小娘们儿就焦躁起来,自个儿是没机会长生了,可不还有孩子?
臭臭就出生在这个村落一门心思想要弄个教书先生过来的时节。
他生下来的时候指甲大一个,他娘在这之前已经生了五个身强体壮的儿子,腰大膀圆声如洪钟,生完自个儿剪了脐带,把这个哭都哭不出来的小东西提脚倒过来就是一巴掌,然后才听到了幼鸟一样细细嫩嫩的哭声。那会儿他爹蹲门槛儿上正教育玩得一身臭汗的五个儿子,随口说取个贱命好养活,就叫臭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