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氏跟曹五爷一母同胞,且她被前夫家里赶出来那阵子,是曹五爷将她们母女两个收留在家里,日常也不曾亏待了,后来又给她选了蒋锡这样的好亲事,心里自是感激的,当即就把自己嫁妆银子拿出来,给曹五爷谋成了这事儿。如今哥哥在绍兴大小是个官儿,离着也不远,曹氏自是欢喜的。
曹五太太听她这么一问,却是倏地就把眼圈红了,倒吓了曹氏一跳,忙问怎么了。曹五太太便拿手绢按了眼角,要哭不哭地道:”妹妹不知道,你哥哥如今可遭了罪。刚到绍兴时还好,自打上头换了位县令老爷,看你哥哥就不顺眼。只给他派那苦的累的活儿,什么清点军户、押送粮米,天天东奔西跑,稍有一半点儿错处,就被上官申斥……”
曹氏一听就急了:”这是怎么说的?哥哥是哪里得罪了县令不成?”
曹五太太索性抹着泪道:”并不是你哥哥要得罪他,是当初你哥哥托的那位大人,跟这位县令老爷不合。我一个妇道人家,也不知是怎么个不合法,只是见你哥哥一天瘦似一天的,真是……”
”这,这可如何是好?”曹氏并不是个有主意的,曹五太太这样说,她也只跟着着急,却想不出个办法来。
曹五太太从手绢子后头悄悄看了看小姑,抽噎着道:”我想着,怎么也得给你哥哥换个地方,不然再熬这么几年,你哥哥那身子怕是都要垮了。我打听了一下,如今倒真有个机会,可,可少说也得有五百两银子。”
曹氏倒抽了口凉气:”五百两!”她是庶女,曹家子女又多,出嫁的时候总共不过给她置办了三百两银子的嫁妆,在婆家八年花用得不少,被赶出门的时候拢总也不过还剩一半,这几年都陆续填给曹五爷了,如今曹五太太张口就是五百两,她哪里拿得出来?
”是啊,这数儿实在太大了,姑奶奶也知道,咱们家里就是砸锅卖铁也凑不出这个数来啊,总不能为着这个再去借钱不是?”曹五太太嘴上说着,眼睛却悄悄地在曹氏头上身上来回地溜。
这个小姑,初嫁不成,再嫁倒是有福气。蒋家开着药堂,又有铺子又有庄子,银钱上宽裕得很。曹氏嫁进来就做当家太太,如今生了儿子底气就更足——不说别的,单看曹氏身上穿的衣裳,就是上好的妆花缎,头上插的是赤金小凤尾簪子,手腕上还有一对赤金镂花镶珠镯子,上上下下的加起来,也值个几十两银子呢。
曹五太太看着曹氏的妆扮,忍不住就想低头看看自己。固然她今日是来哭穷,不好穿着新衣裳新首饰,可家里最好的衣裳首饰,也跟曹氏比不得的。小姑当初被夫家撵出来,若不是做哥哥嫂子的收留她,哪有如今的好日子?曹五太太越想越是理直气壮,索性拿手绢儿掩着脸抽噎起来。
曹氏手足无措,半晌才道:”这,这五百两,实在是,实在是太多了……”她的嫁妆是不剩几个了,蒋家倒不是出不起这五百两,可明晃晃拿夫家的东西去贴娘家哥哥,蒋锡再大度怕也不成的。
曹五太太抹了抹眼角,看看屋里屋外并没别人,一个青果那是曹氏从曹家带来的陪房的女儿,算得上自己心腹,便不再遮掩,小声道:”五百两银子委实太多,你哥哥也实在筹不起来,不过,还有另一条路的。”
曹氏忙问:”还有什么法子?”
曹五太太就指了指头顶上:”你哥哥想着,去京城给本家太夫人贺寿……”
她说的这个本家,指的是京城里的定海侯曹家。
老定海侯跟江南曹家的老太爷是同一个祖父的堂兄弟,只是两人后头走的路真是天差地别。老定海侯去了两广,趁着国朝初建四方未平的时候,拼死拼活挣出个侯爵来;曹老太爷却是一辈子窝在江南做个小吏,倒是夹七夹八生了一堆孩子。
如今老定海侯是已故去了,但儿孙在京里有府第有爵位,真是煊煊赫赫。曹老太爷倒还活着,蜗居江南一隅,下头孙男弟女嫡的庶的无数,单是嫁娶,家家都觉得手头发紧。
曹氏虽是庶枝,也听说过自家与京中本家的关系。其实若论起来,曹老太爷当初才是长房,如今却不好说了,一干族人都觉得京中才是嫡系,其他人皆是旁枝了。
”哥哥是想……”
曹五太太干咳了一声:”如今的侯爷是个孝顺的,最听太夫人的话。太夫人——又素来惜老怜贫,肯照顾族人……”
其实并不是太夫人多肯照顾族人,而是她老人家当初丈夫在外打拼,没少受族人有意无意的欺负,如今富且贵,住在京城里样样顺心,只可惜不能衣锦还乡,终是遗憾。由此,就特别喜欢族人们上京奉承,若有奉承得她喜欢的,便会提携一二。
这提携么,自是求财的得财,求官的得官。当然这官也不是什么大官,不过是升迁上让定海侯说句好话,或者在京里安排个僚属之类做做。定海侯是个孝子,老娘说的话一概都听的,这些年来,族里也有十几个讨了太夫人欢喜,得了前程的。
不过定海侯太夫人也并不那么容易讨好。到底是见过了世面的人,说难听点,就是要拍马屁,江南曹家这些人也未必就能拍对了地方。何况曹五爷的爹娘,当初在太夫人面前可没什么好印象,曹五爷这会儿想走这条路子,贺寿的礼上就得仔细琢磨琢磨。
”听说太夫人爱玉。”曹五太太窥着小姑的神色,慢慢地道,”太夫人年纪大了,也喜欢小女孩儿围着说笑。我想着,寻一块好玉,带着萝儿去贺寿,送到太夫人面前才好。”
现今的定海侯也是跟着父亲杀过敌的,本人也颇有些才干,在京中风头正盛,到时候去送礼的不知有多少,若是不能挤到太夫人眼前去亮一亮相,怕是礼都送到了黑影里去。
曹萝是曹五太太的女儿,今年一十四岁,样貌生得有几分水秀,也在私塾读了几年书,应该是太夫人喜欢的类型,若是带了去,该是能到太夫人面前去说句贺寿的话的,只是这礼物不好寻。
”这好玉,一时可到哪里去找?”曹氏才高兴些,又发起愁来。黄金有价玉无价,真要找块”好”玉,说不定五百两都不够呢。
曹五太太又干咳了一声,将身子向前倾了倾,才低声道:”其实这玉啊,好坏还在其次,却是要个新鲜样儿。太夫人那里,什么玉没有呢?纵花千两银子买副镯子,她老人家未必看在眼里。”
一席话说得曹氏连连点头,曹五太太便又道:”去年柏哥儿抓周,萝姐儿看见架子上摆了一盆玉雕水仙……”
☆、第4章 教唆
曹五太太提到玉雕水仙,曹氏怔了一怔,才明白嫂子的意思,脱口道:”那个,那个是桃姐儿她娘留下来的……”
她们说的玉雕水仙,乃是桃华母亲李氏的嫁妆之一。巴掌大小的一块玉,雕了两株水仙。这玉大体是青白二色,还有几点杂色,玉匠心思灵巧,青色雕了叶,白色雕了花,几点黄色玉皮子,正好雕成花心金盏。
最妙的是这块玉上还有些黑褐色斑点,且沁得极深,无法除去。本来有这等杂色,玉的质地再温润,品相都要降一个档次,故而这玉买来时实在并没花多少银子。但玉匠却是匠心独运,将这些黑褐色斑点,雕成了水仙花球茎上的外皮。
若无这些黑褐色外皮,这水仙看起来只是一块玉雕,但有了这斑点,骤然就显得活灵活现,逼真无比,因此是李氏极心爱的一件东西。桃华也十分喜欢,只到了年下才拿出来摆一摆,跟真水仙放在一起,不仔细看还当真是难辨真伪呢。
当然这东西只摆在桃华房里,是曹萝去年跟着母亲一起来住了几日,也进过桃华的房里,才看见了这东西的。
曹五太太早知道那是桃华的东西,闻言便扭着帕子一脸为难的模样:”说起来那块玉杂色多,桃姐儿若肯让出来,我出一百两银子可好?”
玉雕之类的东西,却不光是看成色,还要看立意、看雕工。这块玉凭它本身,委实值不得一百两银子,顶天了拿个六七十两就足够了。可是这样妙手雕刻出来,心思奇巧、工艺精绝,那就不是银子能衡量的了。若是不好此道之人,几十两纹银足矣,可若是心爱的,任你翻上三倍五倍,也未必肯脱手。
曹氏也晓得这东西雕得巧,却并不觉得能值许多银子,至少叫嫂子拿一百两来买,就觉得实在太贵了。她为难的是这东西乃是李氏的嫁妆,李氏殁后,这些都是桃华的东西。
”桃姐儿也怪喜欢这东西的,何况又是她娘留下的,这实在是……”叫闺女卖人家亲娘的遗物,别说曹氏只是继母,就是蒋锡都不好张口的。
曹五太太便转而哭起家里的事来:”……别的也就罢了,萝姐儿原有人上门来提亲,话都说定,庚帖也换了,只因这位大人一走,你哥哥被人排挤,那家子也将庚帖退了,只说八字不合。什么不合,还不是跟红顶白,捧高踩低!女孩儿家的脸面名声要紧,虽没下定,但被人退了庚帖,萝姐儿几天都不出门,我生怕她一个想不开……”
说得曹氏也凄惶起来。她也是有女儿的,将来婚配乃是重中之重,曹萝这虽不算是被退婚,但传出去也是被嫌弃的——你说八字不合,便有人说定是她八字不好呢——同病相怜,曹五太太提起这事来,倒是引得曹氏心有戚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