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治听到这儿,已经面无表情了,他就这么冷冷地看着自家的妹妹,到底要怎么样将黑的说成白。
城阳抬头,眼圈中已经微微泛红,里面转着淡淡的水雾。
李治无动于衷。
城阳见状,凄然一笑,也不知道从哪儿摸出了一把匕首,放至自己的脖子上,“主上,驸马与此事无关,城阳可以死明鉴!”语毕,手中的匕首便要往脖子动脉处割。
李治惊得站了起来,椅子因为他动作过猛而烦恼在地,他怒喝了一声:“胡闹!”
城阳公主却不管不顾,匕首一点都没打算为自己留一线生机,脖子上已经殷红一片。
“我答应你!”
原本视死如归的城阳这才停下了动作,殷红的血顺着脖子流淌而下,将她身上的衣裳都染湿了。她眼圈中转着的水雾终于凝结成珠,划过娇丽的脸庞。
她泪眼婆娑地看向李治,“多谢阿兄。”
李治大步走了过去,随手在她的裙摆撕下一块布,一边帮她包着脖颈的伤口一边牙咬切齿,“混账东西,你的匕首是怎么来的?”
城阳公主与兄长对持时勇气不少,如今兄长答应了她的要求,她便似乎是全身的力气都流失了。她软软地靠在李治身上,有些气弱地说道:“禁卫军统领深夜前去不羡园接我,我心中害怕,刚好马车上有一把小匕首,我顺手便揣进兜里了。”
李治闻言,惊怒之余,又觉得好气好笑,“万一我不答应你,你便打算这么将自己交代在这儿了么?”
城阳公主闻言,弱弱的声音带着几分庆幸:“可阿兄答应我了。”
厌胜之术,一旦被发现,即便死罪可免,活罪也难逃。可如果真是薛瓘,必死无疑。她棋走险招先将罪行揽在身上,赌的便是兄长对她的恻隐之心。她本就没抱大多希望,可兄长并未让她希望。
当城阳公主见到薛瓘的时候,是回宫后的第三天。
胳膊拧不过大腿,李治终究是对这个唯一的妹妹心软,因此破例让她前去大牢见薛瓘。
大牢中的薛瓘正盘坐在铺着稻草的床上,双米紧闭,鼻端忽然嗅到一缕熟悉的幽香,其中还混杂着草药的味道,他有些诧异地张开眼睛,便看见有三个人迎面而来,走在前面的一人穿着曳地长裙,乌黑的长发梳起,见到他时,原本紧绷着的五官柔和了下来。
牢门门锁打开,跟随在女子身后的两人离开。
“驸马!”连城公主上前,双手抓住薛瓘的手。
薛瓘反握住她的手,神色既是激动又是惭愧,“公主!”
短短三天,几乎便是生离死别。
薛瓘紧抓着城阳公主的手,几乎有想要流泪的冲动。
城阳公主见薛瓘之前,本还有一分期望,希望那个人偶只是虚惊一场,是旁人移花接木弄出来的。可当她见到薛瓘时,心中便明白了大半,真的是他。
城阳公主不怕为他顶罪,可她怕自己顶了罪还没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城阳公主仰头,轻声问薛瓘:“为什么?”
毫无头绪的一句话,可薛瓘明白她的意思。他和城阳公主成亲多年,感情和睦,夫妻之间早就培养出了深厚的感情和默契。城阳公主了解他就如同他了解城阳公主一样,厌胜事件爆发,他被刑部带来审问,可在没见到城阳公主前,他一句话都不会说。是贪生怕死,也是怕自己死了是一了百了,却连累了父兄妻儿,于是咬着牙不招供。他知道皇帝定会亲自召见城阳,如果他有一线生机,那必然是牵在城阳公主身上。
如今城阳公主能来与他见面,不论厌胜之事真相会如何,他明白自己已经求得一线生机。
薛瓘俯首,迎着城阳公主的目光,沙哑着声音说道:“因为我无能。”
他曾是上官仪的学生,按照老师的期望,他本该是要成为文官的,可太宗看上他武艺不俗,将他提拔为武将,后来因为城阳公主下降,在此提拔为左奉宸卫将军,从三品。
几年前,上官仪因为得罪武则天而死,还祸及子女。他明知上官仪是冤死,却无能为力,每每想起,心中既是难过又是压抑。可他又能怎样?他的妻子是当今长公主,与她皇嫂的感情还甚为和睦,他并不想从中挑拨离间。
人偶不过是他喝酒时拿来发泄所刻,从前他都次刻完都会记得销毁,可就是前两天,他不胜酒力,竟然忘了自己顺手将人偶扔进了书房中的大花瓶中,以致于如今招此祸患。
“薛瓘对不起公主。”
“驸马何来对不起一说,是城阳任性,非要驸马为我雕刻人偶,我已与圣人交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城阳公主说道。
薛瓘怔楞地看向她。
城阳公主笑得有些无奈,“驸马怕且是要被城阳连累了。”
她本来并没有放弃要继续追查,心中总是想着万一不是驸马呢?如今一看,幸好是她昨晚在兄长面前软硬兼施,不惜拿命来赌,才有兄长愿意庇护睁着眼睛说瞎话的她。
李宸和太平不知道自己的姑姑到底经历了一场怎样的风暴,两人在湖上坐完船之后,便跑去了清宁宫找武则天。
武则天与李治才与大臣商议完政事,见到两个女儿,自然是免不了要问一下在不羡园玩得如何?又问李宸对不羡园是否满意。
李宸坐在父亲的腿上猛点头,说着满意。
太平看完父母,便回去了。李宸借口说许久没见母亲和父亲,她晚上要在清宁宫与母亲一起住,武则天几日不见小女儿,如今见她脸上露出讨好的笑颜撒娇,心中便柔成了水,只好妥协。
李宸半梦半醒中,听到父亲与母亲低语——
“媚娘,薛瓘该死,我本该将他杀了替你出气,可城阳她——唉,总之,是我愧对你了。”
“城阳是主上的嫡亲妹妹,若是妾的委屈能换来她的幸福美满,那倒也值得。更何况主上将驸马这个始作俑者调离长安,也算是为妾做主了。主上,夫妻本为一体,媚娘又怎会不理解您是爱妹心切。”
李宸听到关键的两句,心中登时清楚了真相。
所以要害母亲的,是薛瓘,而不是城阳公主。
☆、第022章 :婆娑世界(一)
城阳公主坐在马车里,问撩起车帘往外看的薛瓘,问道:“阿兄还在吗?”
薛瓘将车帘放下,“在。”
这日是薛瓘出发前去房州的日子,是个艳阳天,李治并没有惊动文武百官,只带了两个女儿在骑兵的护卫下前来相送。
厌胜一事,不论真相如何,在李治的庇护下,只将薛瓘贬至房州作为告终。城阳公主说既为夫妻,便应该荣辱与共,向李治请求要随驸马一同前去房州。李治纵然心中不舍,但妹妹主意已定,只好随她。
李治一路将妹妹送出城关,叮嘱了几句之后,便让他们离开了。马车沿着官道驶远,李治却并没有离开,他带着两个女儿登上了瞭望台,看着那绝尘而去的马车。
此番别后,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再相聚。
城阳公主心中对兄长愧疚,生怕一回头就触景伤情,只好硬着心肠不回头。
“我对不起阿兄。”
“与你无关,一切都是因我而起。”
城阳公主抬眼,看向脸上尽是愧疚之情的薛瓘,牵了牵嘴角,“最重要的,是我们仍在一起。”
坐在马车上的薛绍看了看父母,没有说话。
薛绍想起刚才前来送行的两个表妹,永昌表妹年纪还小,站在圣人舅父旁边,眨巴着大眼睛,还朝他和母亲甜笑,好似还不知道什么叫离别之情似的。倒是太平……薛绍一想起刚才太平红着眼睛问三表兄什么时候会回来长安的场景,幼小的心灵就觉得难过。
这是他头一次离开长安,听说从前许多离开长安的人,都很久不回来长安。他不知道父亲和母亲到底做了什么事情惹得舅父生了天大的气,听母亲的话,父亲大概是不能再回长安了。
薛绍撩起旁边的车帘,看着外面飞驰而过的景色,想着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再回长安。
等他可以回长安的时候,那个爱玩爱笑的太平表妹又会变成什么样呢?
这些,小小的薛绍都不知道,可他心里觉得不舍。长安城中的小玩伴,太极宫中的表兄表妹们,他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再和他们一块儿玩耍了。
李治在答应了城阳公主让她与薛瓘一同去房州之后,心中就开始后悔了。说到底,他如今只剩下这么一个嫡亲的妹妹,怎么舍得让她跑到地方去受苦,可他又领教了城阳公主为了薛瓘连命都不要的感情。左思右想,李治是忍痛同意了妹妹的请求,可夜里睡觉怎么睡都不踏实,在武则天身边翻来覆去。
武则天被他弄得好气又好笑,说道:“薛瓘脑袋还好好的安在脖子上,只是被贬到地方去。城阳得偿所愿,还愿意去房州与驸马共荣辱,主上也说了这是好事,怎么这会儿却不舒坦了?”
李治一声不吭。
武则天见他不吭声,以为没事了,于是闭上眼睛。可没一会儿,李治突然坐了起来,说道:“我觉得不妥。”
武则天只好跟着坐了起来,“怎么不妥?”
“城阳去房州的决定太过仓促了,我都还没想好要给她带些什么好东西,她就要走了。她明日清晨便要出发,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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