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言打了个寒颤,避开那只手,站起身,一面环视四周,一面听手的主人絮絮叨叨。托这位口水多过茶的胖绅士的福,很快,他便完全明白了自己的境况。
这里是贵宾休憩区。温小良不在这里。胖绅士出现在这里,是为了那幅画——和它的作画者。他想和画者聊聊人生。
想和慕斯礼聊聊人生?
哦,抱歉,你永远也见不到他了。除非你能让时间倒流回半小时前。
丁言有些揶揄地想着。他眼里一点笑意也没有。
在富豪滔滔不绝的感叹里,他偏过头,凝视那幅被珍而重之地摆在玻璃保险展览柜中的画。
其他人在这幅画看到了追缅与眷恋,可他看到的更多,多到画中每一抹色彩都在往他的神经上飚刀子。
丁言不想承认,但他清楚自己被慕斯礼摆了一道。他与慕斯礼争夺身体的所有权,他们都清楚这具身体迟早会回到他手里。然后,慕斯礼这个狡猾的家伙,他选择提前退出。
他走得那么从容,那么狂妄,那么嚣张!……在某个人心里留下了浓墨重彩的剪影。永恒的一帧。就像这幅画一样。
丁言缓缓抬手,有那么一个瞬间,蓄满的力量足以将整个玻璃柜化为齑粉,连那该死的画一起。
但他最终垂下了手。
就算实物毁灭了,记忆也会留下。
“……那幅画随你处置。”他终于开口了,声音很凉,“至于画背后的故事,恕我无可奉告。”
没理会胖男人的反应,他大踏步往外走。已经在这里浪费太多时间了。
踏出贵宾室,外头的风景和他之前看到的大不相同。
高台撤了,人群散了,几个小孩子嘻嘻哈哈地往远处跑,笑声碎片似的。突然有人摔了一跤,怀里的糖果洒了满地,笑语顿时换成了哭泣。
砰!不知哪儿的氢气球爆了。
咚!是哪个乐队敲打起了鼓点。
嘈嘈杂杂。纷纷扰扰。无数声音搅在一起,无数肩膀挨挤在一起。有人来了又走,有人走了再来。
在这种地方找一个人,比从河找一条特定的鱼容易不了多少。
可人潮里,只那么一眼,丁言就找到了那个人。
在一个露天铺子中,她长发披落,安静地坐在一张木椅里。
风从安毕斯河上吹来,带着水汽,撼动树枝,摇落日光,在她的蓝裙子上溅出无数涟漪。风一动,波纹荡漾,细碎的,流动的,晶莹的。
一只氢气球从她的左侧擦过,掠起了她的发,她用手抚平了,接着手向下移,来到脖颈以上耳廓以下的位置,比划了一下。她身后的理发师面露惋惜,问她是否真的要剪去这头他有生以来见过的最美丽的红发。
她颔首。于是理发师耸耸肩,转身去取工具。
温小良坐在木椅里,垂着眼,用手一点一点地将裙子的褶皱抻平。
她在想两个人。两个她亏欠良多的人。一个她决定把账赖到底了,但一个还有机会还。
有人站到了她身后。那是一个太过熟悉的气息,她根本不用转身,就知道是谁大驾光临。
债主来了。
曾经幻想过他醒来后,她会如何欣慰喜悦……但现在她坐在这里,心情却无比的平静。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感觉。
有些好奇他现在是什么表情。激动吗?兴奋吗?终于打败了最大的敌人,胜利的果实肯定十分美味吧。
一个凉凉的东西贴近了她的脖颈,她一愣。根据触感,她判断那是一片极薄极薄的金属片……大概是一把刀?
她一动不动。脖颈的汗毛被寒气吓得竖起,本能惊叫着让她快逃……都没有用。她死死地扼住它们。
那不知名的凶器在她的脖颈略一停留,缓缓上移,来到她的耳侧。
嚓。轻得几乎听不到的断裂声。一缕红色滑过她的视野边际,飘荡,悠悠地落到她脚边。
那是她的头发。
他在帮她理发……?
——他在帮她理发。
一旦认识到这点,她就陷入了恍惚。完全没想过这一幕……
剪头发,在温小良这里,是和掏耳朵、擦后背一个范畴的……都属于感情上很微妙的事。
她能把头发交给陌生的理发师,却不愿意把它们展露给熟人……特别是丁言这个层次的熟人。
上次洗头是三天前的事儿了吧……头皮是不是有点油?昨天被慕斯礼捉弄,花粉掉进了头发里,也没仔细清理……
想着想着,意识全集中到了头部,敏感度也不由自主地加倍。
他的动作怎么这么慢?剃刀为什么要比量那么久?手指可不可以不要擦过她脖颈,呼吸能不能不要拂着她耳朵?这些都是灵长类普遍的敏感点好吗!
这人到底是故意的还是怎么着!
碎发掉进了脖子窝里,加上她冒了汗,痒得出奇。她咬牙忍着,颈边的青筋一个劲地跳,肩膀也僵了。痒比痛还难忍。
她也不知为什么,下意识地认定不能动,也不能叫苦……仿佛一叫就有什么僵持的东西要被打破了。
她看不到,身后的男人正盯着她僵硬的背影,脸色复杂,像是有点解气,又像有点心疼,脸色忽明忽暗。
他盯着她已经开始微微颤抖的肩膀,到底还是不忍,手指刚动了动,一个带些娘气的嗓音就大惊小怪地唤起来:“哎哟哟,你这样不行,头发都掉到脖子里了!~”
啪!僵局碎了!
温小良大大松了一口气,也顾不上丁言的反应了,立刻站起来,用力拍打起脖颈里的碎发。
“哎哟哟这样不行~”理发师又吆喝上了,“来来我给你扑点爽身粉~哎呀呀,我就说外行不行吧,要剪一个好造型可不是光靠爱发电就行的……”
理发师举起了粉扑,丁言又想参一脚,温小良眼睛睨过来。丁言顿了顿,略带心虚地瞟了眼她的脑袋……垂下了手。
理发师顺利地将温小良身上的碎发处理干净了。在他打理的间隙里温小良寻了块镜子看了看自己的新头型,粗粗一看只觉得造型有点离奇,再仔细前后一瞧,顿时倒抽口凉气。
这……就算特意剪,也剪不出这么丑的!你那手是开了光吗!
丁言摸了摸鼻子。他是新手……靠爱发电。
幸好旁边还有个专业人士。面对理发师“我给你重新剪个吧这头型还有得救”的邀约,温小良发自内心地感激,二话不说恭请专家。两人进了工具齐全的理发间。丁言在外面抱臂等着。
半小时后,温小良走出来了,表情有点呆滞。
专家给她剪了个据说最近在女权主义者当中非常流行的“陨星头”……额发就比丁言的长了那么半厘米,头尾剪得比耳垂还靠上一些,红色的发梢烫卷了,远看像烧焦的毛毛虫,近看像染了经血的【哔】……
怪不得叫“陨星头”,所有人看了都好像被陨石砸了一样目瞪口呆……
理发师颇得意:“哎哟哟,从背后看,脖子特长!”
温小良&丁言:“……”
丁大少怒了!意中人被糟蹋成这样!他挽起衣袖就要把祸害修理得生活不能自理……
最后还是温小良拉住了暴走的男人。她拉住他一只胳膊,连哄带蹭把人扯走了……
鼓噪祭上四处都是露天小铺。温小良选了两顶帽子,自己戴一顶,另一顶扣到了满脸写着不高兴的丁言头上。
丁言一怔,怒容也淡了,抬手扶了扶帽檐,被帽檐遮掩的视野重新展露,女人的脸映入眼帘。
“嗯……”她端详着他,用想从一枚贝壳里考究出银河系的神情,然后扭头说,“这顶不行,老板,换一顶。”
她像是已经忘了刚才的事似的。但她那顶帽子可是将她头顶的惨剧遮了个严严实实。说明她没忘。
她当然介意自己的外表,只是比起这些,她更想安抚他。所以她用别的东西分散他的注意力,比如一只帽子。
这点小把戏就像圣诞树上的雪花那么明显。但这雪花一点也不冷,相反,它温暖又柔和。
“这顶怎么样?”她托着一顶针织帽问他。
他低头看了看,中肯地说:“太亮了。”
“嗯?今天是鼓噪祭啊,颜色明亮一点才有气氛嘛。”她眼里满是笑意。
他重新瞧了那顶黄澄澄的针织帽一眼,没说什么,转身扫视货物架,从某个挂钩上取下一顶粉蓝色的针织帽,回过身来,摘掉温小良头上那顶灰扑扑的渔夫帽,换上他的。
那片粉蓝衬得她的肤色更秀美,连气质都平添了几分柔和。她戴着他挑的帽子,眨一眨眼,落下一朵微笑。
嗯,这颜色真不错。
直男审美的丁言,最后的余怒也散了。他愉快地看着她,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小满足。
温小良望着男人温柔下来的眉目,心里有点好笑。
这种时候他真的很好猜。
她摸了摸针织帽边上的绒毛毛,抬手将那顶黄澄澄的针织帽戴到他头上。
正是华灯初上的时候,她抬着头,额头落在了帽檐的阴影里,眼底却盛着一整片灯海。那片灯海现在向着他。只向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