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弈儿,”周清凝开了口,“你母亲她还好吗?”
慕容弈脚下一顿,嘉和帝刷的起了一身冷汗,猛的回头,“阿凝,你……”
“我怎么知道?是吧?”昏黄的宫灯下。周清凝嘴角溢起一丝轻笑,也不知是讥讽还是什么,她向嘉和帝点头,“深宫二十年,我竟像都是在梦里一般。我只记得我小时候,师傅不许我出去,她说我不是红尘中人,若是不听她的话,便会为自己和家人带来祸端。我不信,说师傅是危言耸听,每每师傅下山云游,我便成了无人管束的脱缰野马,上山掏鸟下河摸鱼。玩得十分开心,师姐们喜欢我,又见我并未闯什么大祸,倒也随便我去,有时候,还在师傅跟前帮忙掩护我。”
说到这儿,她指了指河边的青石,“我累了,去那里坐坐吧。”
嘉和帝点点头,慕容弈忙去扶她,却被她推开手,她来到青石前,也不管是不是有灰尘,轻轻的坐下,才又道,“我爹娘每隔几年就会跟我相见,偶尔也会带着姐姐,我并不奇怪为什么我会在道姑庵里,但后来渐渐的大了,我便会想念爹娘和姐姐,只要师傅去云游,我便偷偷的回家去。”
周清凝突然笑了起来,“我躲在姐姐的房里,除了姐姐贴身的丫头红霞外,府中谁都不知道家里有两个一模一样的小姐,姐姐安静不爱出门,我就常在花园里逛,下人们都以为是我姐姐,根本不知道换了一个人。”
“母妃——”和嘉和帝一样,慕容弈的心里也隐隐升起一股不安,他下意识的想阻止让母妃不要再说下去。
周清凝像是累了,她轻轻的靠在慕容弈的肩头,就像十年前,她常靠在嘉和帝的肩头上一样,“那一年,我听说皇上传旨要召周家女儿进宫为妃,我想着姐姐进宫后,我们姐妹想再见可能就难了,于是火急的赶了回来,想和姐姐再见一面,却居然撞见姐姐投河,我跳进河中救起姐姐,才知道姐姐已另有心上人。”
说到这儿时,她看一看嘉和帝,笑道,“姐姐自尽的事居然被你知道了,你微服赶来府中,我很莽撞的冲出来拦住你,跟你说我和姐姐长得一样,我可以替姐姐进宫伺候你,求你放姐姐自由,去和她喜欢的人相聚。你当时只点了点头,就丢开我进了屋,我忐忑不安的被阿坤拦在外面,听到姐姐在屋子里哭,我好担心啊!可是你后面出来就跟我爹娘说,可以让我替姐姐入宫。”
“清凝!”嘉和帝的手微微的颤抖,他想起净和师太说的,当年在太湖边上救他的人,是周清凝。
“我当时很吃惊,觉得你真是个极好的男人,你斯文儒雅,笑起来很好看,”周清凝看着嘉和帝,笑得眉眼温柔,“清越,那是我第一次见你,可是就是那么一次,我就喜欢上了你,我竟然可以嫁给你了,你可知道我多欢喜!”
“什么,那是你第一次见朕?”嘉和帝吃惊了,事实上他一直都很奇怪,如果说在太湖边上救他的人是周清凝,那么,她为什么从来不说?
周清凝有些意外的样子,“我自然是第一次见你啊,怎么了?”
嘉和帝和慕容弈对视了一眼。慕容弈道,“母妃,当年……父皇曾在太湖边遇人陷害,落入太湖,他说——是您救的他!”
周清凝瞪大了眼,随即,她就笑了,上下打量着嘉和帝,“咦,那个人居然是你?你当时身上全是伤,脸上又糊了河泥,还不让我擦掉,说是怕被你的仇家认出你来,我竟没看清你长什么样的?”
如果说之前还有幻想还有侥幸,到这一刻,嘉和帝已再无疑问,他仿佛被无数个炸雷轰在头顶,耳朵和脑子里都在嗡嗡着响,“原来……原来竟然是这样!”
那河泥是他自己糊在脸上的,从昏迷中惊醒的那一刻,那个明眸锆齿的青衫女孩子正捧了水要给他洗脸,被他一巴掌推开,他不知道追杀他的人躲在哪里,若被人识出他的脸来,重伤的他又怎能脱逃?
阴差阳错,阴差阳错呵!
他就那么一推,推出去的是周家两个女孩子的终身幸福;推出去的是他和儿子的十年伤痛;推出了鲁肃两国二十年的征战,更推出去无数条在这场征战中亡命的冤魂。
傅君楷,这个他其实十分赏识的挚友,他和他原本可以成为一对连襟,大鲁和大肃,原本可以成为唇齿相交的通世之好!
他那些年要找的人,原来是她,他日夜思念的人,原来早已经来到他的身边!
“你把朕带去农家,给了他们一些钱,说朕是你的表兄,”嘉和帝哑然而笑,眼里却有泪滴了下来,这一刻,他除了有悔恨,更多的是羞愧!
对大肃和大鲁那诸多的冤魂的羞愧,对傅君楷夫妇的羞愧,更多的,是对身边这个自己爱了一生却又被他活活推开的女主的羞愧。
周清凝看着嘉和帝的眼泪,笑容里却有些冷,“如果时光可以倒流,让我再回到当日,慕容清越,我不会救你。”
嘉和帝双手放在膝上,低头默然,他并不觉得周清凝这句话有什么不对。
“我入宫后,你待我极好,我以为你是真的喜欢我,后来我有了孩子,你很欢喜的样子,我也以为你是真的欢喜,”周清凝脸上的笑一点一点的消逝,“后来我病了一阵子,你不让我见孩儿,几个月后,你再抱来这孩子的时候,我虽然奇怪孩子怎么一下子大了许多?可是看着孩子跟我很相像的小脸,我一点也不怀疑。直到……”
周清凝看着漆黑的夜空,长长的叹了口气。“直到我发现了一封信,一封告诉我我的孩子已经被你杀死的信。我这才知道这孩子居然是姐姐的孩子,我这才知道你对我好是因为你把我当成了姐姐,慕容清越,我被你骗了十一年!”
“阿凝,你恨朕吧,朕无怨言,可是,那个孩子真的是病夭了,”嘉和帝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丝潮红,“虎毒不食子,朕再心狠,也不会杀死自己的亲生骨肉。”
“我已经知道了,”周清凝嘴角溢起一丝苦笑,“这些年我在西凉殿,心如止水,心中念念不去的心结,便是这孩子的死,后来……后来被我听到在西凉殿里当差的那几个嬷嬷私下里的对话,我才知道那孩子是真的病死了。”
“西凉殿里当差的嬷嬷?”嘉和帝诧异,“她们怎么会知道?”
这十年来,他明里虽不关注西凉殿,暗地里却是时刻会留意这边的动静,西凉殿里都是皇后的人,他如何能不知道。
第90章:“我不放心留你一人在这寂寞的繁华深宫里,四殿下”
这十年来,他明里虽不关注西凉殿,暗地里却是时刻会留意这边的动静,西凉殿里都是皇后的人,他如何能不知道。
周清凝摇头,“我哪里知道?”
嘉和帝便点头,她还是往年的性子,相比于皇后和其他妃嫔的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她从来都只关心她想关心的那点子东西,其他的,她不管,不问,不听,不看!
可是她怎么知道弈儿已经知道了他亲生母亲的事并且已经见过?
嘉和帝的心提了起来,他总觉得周清凝今天很不对劲儿。
“那……”嘉和帝欲言又止,不知道问什么?
“清越,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知道弈儿已经见过他的母亲?”周清凝问。
嘉和帝默然点头,通体已是冰凉。
周清凝伸了伸脚,看着嘉和帝继续笑,“你当真以为我在这西凉殿内,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吗?”
她虽是笑着,然而这个笑却比哭还让嘉和帝害怕,“清……清凝!”
周清凝摇了摇头,转头看向慕容弈,“我知道你的母亲并未去和什么心上人在一起,她出家了,法号净和。”
“母妃!”
“她居然出家了!”周清凝的脸上浮起一丝哀伤,“这些年,姐姐该过的有多苦啊。清越,爱一个人难道不是应该让她开心快活吗?爱一个人难道不是应该成全她的幸福吗?你怎么忍心……”
嘉和帝双手颤抖,他突然发现周清凝竟然是光着脚的,他下意识就想去捧起她的脚,不让她受凉,可是手伸到中途,到底还是颤颤的停在了半空中,他居然不敢。
周清凝却看着他笑着继续道,“这十年来,我一直在想,师傅为什么不让我进红尘?她为什么会说我会给家人带来祸端?我好像也没做什么啊?原来太湖边上我救的那个人居然是你,我若不救你,怎会害了姐姐?又怎么会害得鲁肃两国打了十年的仗!师傅果然是对的,我不该不听师傅的话!”
说到最后,她虽还在笑着,喉咙间却已带了哽咽,嘉和帝再也受不住,他一把握住周清凝的手,“阿凝,对不起,是朕的错!”
“你是堂堂帝王,怎么能跟我一个小女子说认错就认错呢?”周清凝抽回手,道,“罪人是我才对,是我不肯听师傅的话,才造成的这一切。”
她看着嘉和帝,“我要见姐姐,我要去陪她,清越,你送我去啊。”
只这一句话,嘉和帝再也受不住,泪如雨下,另一边,慕容弈也泣不成声,“母妃,母亲她……她……”
“她死了对吧?”周清凝语气平淡,还在笑,然而眼里终于滚下泪来,她抱住慕容弈,语气无比的温柔,“好孩子,姨母之前对不起你,把你一个人丢在外面不闻不问,让你受了十年的苦,姨母那时候糊涂。你别怪姨母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