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拣了一条布裙,褪了身上的湿衣裳,才换到一半,便听见外头有叽叽喳喳的说话声,像是与她同屋的几个婢女。
“兰芝姑姑人真好,看着天儿下了雨,还让咱们先回屋换身衣服,等雨停了再干活。”
“可不是嘛……不过说归说,咱们一会儿要洗不完,会不会挨骂?”
“不会不会。”有人轻轻笑了一声,似是幸灾乐祸,“你不晓得吗?兰芝姑姑最近常把咱们的活分给新来的那个丫鬟做,最后没做完的话,挨骂的也是她,你心虚个什么劲儿?”
“就是,姑姑摆明了专门要作弄她,我们就安分听她的话,有什么吩咐立刻照做,姑姑哪里有闲工夫管我们呢?”
“嗯,有道理……那不急,在屋里歇会儿再出去……”
同屋几个婢女的熟悉嗓音传到后头屏风里,姑娘却听得脸都气白了。
方才兰芝姑姑还那般凶恶地骂她偷懒,原来暗地里还一直给她加活儿,好让她无论如何都做不完,再借机羞辱她。
这个恶妇……恶妇!
换做从前,若府里下人敢如此嚣张,她必定立即使人托出去杖毙了,哪会论情面与否。
姑娘垂首理了理身上左一块右一块补丁的粗布衣裳,束好腰带,这才若无其事走出屏风,在几人或惊愕或嘲笑的眼神下,目不斜视地离开了屋子。
虽沦落为奴,但十数年的教养令她说不出半句骂人的话,即便晓得她们心里有多瞧不起她,依旧只能装得毫不在意,不屑与之为伍的模样,来维护她仅存的自尊。
然胸口的那口郁气,却无论如何压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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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个没脑子的东西……岂能将王爷的衣裳与你的混在一同洗?”
前来催工的兰芝姑姑一手叉腰,指着她身旁的木盆,不可思议地尖声责骂道。
姑娘不服气,如何洗不是洗,难不成她穿过的衣裳是有毒的吗,当即闷声嘀咕了一句:“为何不能了?”
做下人要懂规矩,无论对错,绝不能辩驳。
兰芝姑姑一听还了得,两眼一瞪,挥手便是一巴掌,“啪”的一声狠甩在她脸上。她何曾受过如此对待,立刻被扇得歪倒在地,连带扑倒了盛着水的木桶,登时弄得头发、上身一片湿淋淋的,如落汤鸡般狼狈不堪。
够了……够了!
这种受尽凌欺凌折磨的日子,不活也罢,死了便一了百了,何苦在此受人差遣,倒头来还百般不是?
“恶妇——!”
她一下翻起身便往那个得意洋洋的女人身上扑,兰芝姑姑不知她会突然发难,猝不及防被她抓了一把脸,只觉脸上火辣辣的,像是抓破了……
女人最在乎不过容貌,她也不例外,抚着刺痛不已的脸,火冒三丈,一手揪着姑娘的衣领便往木盆里摁下去,把她头毫不留情压进水里,死死不放。
阮墨刚从刺目的茫茫白光中回过神来,却感觉有什么猛然涌入她的鼻腔,霸道地堵住了她的呼吸,欲挣扎,后脑勺却有只手按着不让她起来……
窒息的感觉愈发强烈,她已然开始胸闷难受了,喉咙呛了水,下意识要大口呼吸,却只招致更多的水进入口鼻,简直是恶性循环。
不是吧,一来便要丢了小命?
她这时机也抓得太拦了,怎就恰恰撞上原主遭人戕害的时候呢?
唔,不好……意识已经开始模糊了。
再如此下去,她真就只有送命的份儿了啊……
“住手。”
一道低沉冷然的声音如天籁般骤然降临,桎梏她脑袋的手像是受了惊,倏地松开了。此时不起更待何时,阮墨撑着最后一口气,猛地从水里抬出头来。那木盆被她推了一把滚远了,她却双手一软,伏在地上艰难地吐着水,像足了一条死鱼。
“王、王爷。”
“在本王的府里,何时连一个姑姑,都可以随意杀人了?”
背光而立的身影颀长挺拔,墨发高束,一身玄色云纹锦袍,衬得他俊美绝伦的面容冰冷肃穆,浑身与生俱来的尊贵气息,令前一瞬还面目狰狞、欲置人于死地的兰芝姑姑,慌忙跪下,垂首作恭顺状:“奴婢知错、奴婢知错,是奴婢逾矩了……实在这贱婢太过出格,教她做事不听,竟、竟还要挠花奴婢的脸,奴婢才……”
“够了。”单逸尘皱眉打断。
他向来不耐烦听这些明显润色过的解释,他不是没有眼睛,发生何事自然会看得清楚,用不着旁人多嘴。
“看看她死了没有。”
此话一出,兰芝姑姑晓得他是不打算与她计较了,顾不得心里头还有气,立马跪行到阮墨身边,伸手去扒她肩膀,想将她掀起来瞧瞧。
方才虽一度濒死,但阮墨并未失去意识,脱离险境后便一直趴在地上,用手指抠自己喉咙,欲将喝下去的水给吐出来。才刚有些苗头了,兰芝姑姑就过来这么一掀,她只好顺势起身,对准那张惺惺作态的假笑脸,一张嘴便喷了她一大口水……
“啊!你、你个……”兰芝姑姑想骂她,可满脸酸水味儿难闻得自己都受不了,忙向王爷告退后,便仪态尽失地朝后房取水洗脸去了。
独留终于舒坦了些的阮墨,顶着一头乱七八糟的湿发,与面无表情站在她三尺开外的单逸尘……大眼瞪小眼。
作者有话要说: 希望第三场梦泥萌也会喜欢~!抱抱泥萌~!
☆、王爷与婢女(二)
雨过天晴的日光并不算猛烈,轻轻落在无言相对的两人身上,静默得不像话。
其实阮墨在第一眼看见单逸尘时,便发现他的眼神冷漠如初,不似全然不知她的身份,却毫无感情,甚至还有一丝丝……嫌恶。
她还记得上一场梦发生的事,看着这个前一刻还对她深情款款许下诺言的人,突然变成另一个几乎完全一样,却失了记忆的人,心情是说不清的复杂。
但很快,这具身体带来的记忆潮涌般袭来,她无暇再顾及往事,忙稳了稳心神去细看,表面上依旧是一语不发的出神模样。
单逸尘同样沉默,看着眼前浑身湿透跪坐在地的女人,以及那张曾经妆容精致,如今被水洗得素净清爽的脸蛋,与记忆中的面容慢慢重合在一起。
当年大哥还是皇子时,太子那边也风头正劲,多少趋炎附势的大家族纷纷巴结他,这国公府便是其中之一。但凡有太子在场的宴席,阮清那老家伙都削尖脑袋想塞人进去,更不忘争取机会,让自家嫡长女有事没事在太子面前露露脸,估摸着打好将其嫁入东宫的算盘。
受家族长辈逼迫而不得不从的世家千金比比皆是,他家兄长身边便有不少,故而对这位素未谋面的姑娘,也生出了几分同情。
然而有回在宫宴上,他亲眼见一位姑娘候在湖边,待太子一行人渐行渐近,装作要落湖的姿态,太子忙上前一把将她抱了回来。那一脸满含心计和虚荣的娇羞神情,让他极其厌恶,问身后随从,方知她是传闻中清高矜贵的国公府大小姐。
自此,他便收起了那丁点儿同情心,再未看过她一眼。
后来大哥顺利登上皇位,欲扳倒权势渐长的国公府,身为胞弟,他自然出力相助,不出数月,便看昔日风光无限的大家族一朝落败,人走茶凉,唏嘘无限。无关同情,世家盛衰向来如风云变幻莫测,敢踏入朝堂分得一杯羹,便需做好有朝一日人仰马翻的准备,国公府不过是这千百历史弃子的其一罢了。
然而巧的是,当初的国公府大小姐委身为奴,竟分到了他的瑞王府来当粗使丫鬟。
但知道亦仅仅是知道,他并非落井下石之人,也断没有闲心思要去瞧瞧她如今的落魄模样,故今日闹的这么一出,他才头一回见着经历变故后的她。
目光缓缓落在仍怔怔出神的姑娘身上,单逸尘心想她是被吓着了,指不定心里还如何委屈,却不打算出言安慰,脸色冷淡,声音沉沉道:“见本王也不行礼,兰芝说得不错,着实是没规矩。”
阮墨刚领略完原主跌宕起伏的前事,正琢磨着此时该说些什么话好,男人却自己开口了,她便正好顺着他的话做:“参见瑞王殿下。奴婢有罪,冒昧冲撞了王爷,甘愿领罚。”
啊呸!一不小心竟把全套话说了,还领罚,看自己刚才在兰芝姑姑手下领的什么罚,加上她的身份本就为他不喜,万一他也不是善茬,一会儿真唤了人来把她再按进水里……小命还要不要了?
思及此,她弯腰,额头贴地,恭恭敬敬道:“奴婢知错,望王爷手下留情,放奴婢一条活路。”
闻言,单逸尘微微挑眉,有些怪异地望着地上跪得几乎要埋进土里的人,仿佛又不认识此人了一般。
印象中的阮大小姐从来心高气傲,面对他这种仇人,居然能摆出如此低微的姿态,哀求他莫要取她的命?莫不是借此装可怜相,以博取他的同情,甚至趁机巴结他?
单逸尘冷哼一声,不置可否,却问:“兰芝道你时常偷懒,所言属实?”
额……这还真不好回答。
从原主的记忆来看,她似乎确实偷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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