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菊不忍心,可叶氏确是没多少日子,这些天就是在干熬,想等宋荫堂能回来,嘴里头含了参片,怕自个儿撑不过去了,这才叫了叶文心去。
叶文心人到宋家的时候,心经已经绣完了,最后那十来个字绣的潦草,薄薄一层黑线,将将把字迹绣出来,石菊领了她从边门进去,一路往鸳鸯馆去,里头的丫头俱都守在廊下,看见这么个掩头遮脸的女子,还都打量她一回。
叶文心一进内室,石菊就放下帘子,不许人守在廊下,自家守在门前,还往里头送了个炭盆,聪明些人便已经猜着了,只缩了头装着不知道,石菊还没有春燕的威势,可拿眼儿把她们一看,她们自也明白意思,谁露出去了,都没好果子吃。
叶文心再顾不到旁的,往叶氏内室里去,扑倒在叶氏榻前,她屋子里头插着香花,墙角边还摆着两盆金灿灿的福桔树,虽是久病,屋里头也是干净精致的,可见身边的人用心,然而再是用心,她也一日比一日消瘦下去,比着叶文心上回见到叶氏,整个人的模样都变了。
叶氏原本睡着,听见一声声细细的啜泣声,想着房里怎么有人哭,眼皮吃力的抬起来,看见了跪在榻边的叶文心。
姑侄两个倒有三年多不曾见面了,这会儿的叶文心整个人都长开了,衣裳素淡,哭得满面都是泪痕,咬着帕子怕出声,又哪里禁得住这悲痛,哭得整个人都抖起来。
叶氏瞧见是她,脸上反露了些笑意,手指头微微一动,伸手去勾她,叶文心瞧见叶氏醒了,两只手握住她,低低叫了一声:“姑姑。”
叶氏嘴角的笑意转瞬即逝,她连笑起来都觉着吃力,嘴唇嚅嚅动了一下,却没能发出声音来,鸳鸯馆里还是一片清净地,她却知道外头已经在给她预备丧葬事了。
想着要撑到儿子回来,大约是等不及了,叶氏张口只说了两个字:“枕头。”叶文心一时怔住,好一会儿才明白她说了什么,往床上看去,一只软枕一只硬枕,她站起来去取,拿起来一看,跟自己母亲的那一只是一样的。
沈氏也留了这么一只枕头给自己的女儿,叶文心知道关窍,木枕头上画了画,贴了贝还嵌着一转宝石珠子,看着很是华贵的模样,把这个给她,说是做个念想,叶文心却知道这枕头是能开的,底下摸着个暗槽,按一下就弹了开来。
叶氏既是让她拿枕头,她便拿到叶氏眼前,叶氏吃力的吸一口气,又再吐出一个字来:“给……”
叶文心眼泪不住打在那枕头上贴的彩贝鸳鸯上:“是不是,给表哥的?”
叶氏阖阖眼儿,算是答应了,这会儿医石无效,太医早早就让预备起后事来,宋家二老开了库,把给宋老太爷用的寿材都拿了出来,他这辈子有过两幅棺木,早早就预备起来,一幅给了儿子宋思远,一幅给了儿媳妇叶莲实。
竹条杉木蒲团香烛,都一点一点预备好了,宋荫堂接着书信,回来也就在这两日里,叶氏早早就写好了信,最后的交待都写在信里,这辈子到要走了,总得在儿子跟前说一回真话。
她看看叶文心,若是能成自然也好,若是不能成,也没必要强求,老太爷老太太一时是想不明白的,他们再伤痛,到底没死过,可她是死过一回的人了。
细论起来她早死了,枯朽身躯还在世上多行走了二十年,终于要下葬,竟欣慰起来,身子一日比一日更轻,怕等不到儿子就飘到天上去了,手微微一张,一把握住了叶文心。
☆、第256章 云散(修)
叶文心在叶氏屋里呆了两天没出房门,小丫头子都不许进屋门,送茶递水都是石菊一个人办的,叶氏见了她,精神竟好起来了,夜里实实在在用了几口粥,叶文心喂着她还用了半个鸡蛋。
这是好久没有的事,叶氏的胃口全叫药给败坏了,何况她病着要吃得清淡,长年吃素已经没了食欲,再喝着药,连粥都吃不进去。
反是叶文心来了叫她精神一振,多少总能吃一些喝一些,夜里叶文心替她值夜,她还喝了半杯茶,睡了一场好觉。
宋老太太自然也来瞧过,告诉叶文心不必忧心,事儿在着紧着办了,等叶氏病好了就送她去穗州,她嘴上说的是病好,谁都知道这是要等办完丧事之后,叶文心低了头:“多谢老太太,这番恩德,我不敢忘。”
宋家收留她,替文澜谋出路,就已经是难得,她心里知道她的事儿没这样难办,可却不能指谪老太太,何况姑姑病着,若是没了,往后的事就更难说了。
叶氏还有精神靠在迎枕上,见着老太太嘴角翘一翘,老太太看她这样子就红了眼眶,拉了她的手:“你是个好孩子,还有什么放心不下,何苦就这么糟蹋自己。”
叶氏只觉得心里头轻快,哪还有什么糟蹋不糟蹋的,如今只等着儿子回来,把身后事交待给他,若是她不说,只怕老太爷老太太一辈子都不会告诉他的。
她都要死了,隔了二十年又要再去见肯为了她连命都不要的人,已经负了名声二十年了,难道还不能叫他的儿子正正名么?
屋子里头已经烧起地龙来,叶氏盖着轻薄被子,让叶文心给她念诗听,叶文心不意她会想听这些,从书架子上头取出一本旧诗稿来,书页早已经泛了黄,上面还密密麻麻写着批注,她嘴上读着诗,眼睛往那批注上去看,哪里是诗,分明就是一封封情信。
叶氏阖了眼儿听着,外头秋风一起,淋淋漓漓下起雨来,打着窗框玻璃响个不住,叶氏迷迷蒙蒙的,一听见雨声反睁开了眼睛,目光凝在窗户上,忽的笑起来:“打开窗户。”
叶文心一怔,抬头看看她,这会儿天气已经凉了,叶氏又是久病之躯,哪里还能经得秋风秋雨,可看她的神色又不敢驳了,反是石菊听见,想到旧年夏日里看见的,冲着叶文心笑一笑:“太太喜欢下雨。”
叶氏闻言竟对她笑着点点头,石菊开了离她最远的窗户,又给她加了一床薄毯子,戴上昭君套,盖得严严实实不着半点风。
叶氏微微抬起头来,似乎在闻那雨水气:“开得大些。”隔院子一排统共六扇窗,大开了两扇,因着落雨,院子里头一个人也没有,檐下摆了两盆秋海棠,开着粉色花,今年也不知怎么长得这样好,花枝花叶都已经垂到了栏杆下,密密实实结着花苞。
叶氏看着白色雨幕,怔怔然出神,目光也不知透过雨帘落到了哪里,雨声盖住了人声蝉鸣,把悲戚之声一并盖去,她点点石菊:“拿莲蓬来。”
这个时节莲蓬都已经老了,何况叶氏从来不吃的,年年除开那一天要上两只,自家靠在南窗边,下雨的夜里用银刀剖开,一个个挑出莲子来,划破了取了莲心,取出来盛一小碗,搁在床边摆上一夜,鸳鸯馆里就再不见吃这东西。
饶是石菊也慌乱起来,又不是应时当令的东西,立时就要怎么拿得出来,反是叶文心在乡下住了许多时候,这会儿有人挑了担子卖老藕,若是运气好,还有几个莲蓬,都已经老了,里头的莲子干瘪,卖得极贱,或是当个添头,送给买莲藕的人,菱角想要,被刘婆子骂上两句瞎作人家。
她说了,石菊赶紧叫小厮满大街的去找,还真寻了一捧回来,难得这时节还生得饱满,几个莲蓬费了一钱银子,洗得鲜灵灵的送到叶氏床边,叶氏让石菊取出银刀来,却已经拿不动了。
叶文心也不知道怎么姑姑就想起要吃这东西来,还劝上一声:“这个不好克化,姑姑要不要再用两块栗泥枣泥糕?”新下的栗子又粉又甜,叶氏却摇摇头,石菊招过叶文心:“姑娘替太太剖罢,太太是摆出来看看的。”
叶文心更是茫然了,可叶氏这个身子,还有什么不依着她,取了刀来,手上托着个莲蓬,剖开来把里头的莲子挑出来,石菊已经取了个内烧荷花外烧绿叶的莲花碗来,专盛莲子用。
叶氏就这么安安静静的看着她把莲子一个个剥出来,剖开取出莲心,拿帕子托着莲心,莲子全搁在小碗里,剥一只盛到叶氏跟前。
她从里头拿了一枚莲子,凉沁沁的捏在手里,不说话也不再动弹,还是叶文心看着天色就要暗了,怕再吹着风叶氏撑不住,劝了两声:“风大,姑姑别着了风寒。”
叶氏这身子实是经不住半点折腾了,石桂出来侍候她的时候,叶文心还曾经问过,那会儿叶氏的身子也不好,可总还是好一阵坏一阵的,还能往老太太那儿请安做早课,隔得半年多,怎么就起不来身了。
叶氏点点头,叶文心起身去关窗,模模糊糊听见叶氏说了一句什么,雨声太大听不分明,转头去看她,她满面都是笑意,很是快活的模样,叶文心心里一抖,叶氏脸上从没有这个神色,看着就叫人心慌。
一场好雨,经夜不住,叶氏不肯睡去,让石菊取了烧莲花灯出来,十七八朵莲花里倒上灯油,搓了灯芯,琉璃色映着雨帘,打得墙上全是光影,叶氏躺在床上,睁了眼儿盯着灯,眼看着那火星子一点点暗了,叶文心拿簪子去挑灯花,回身的时候叶氏已经阖了眼儿。
还当她是睡着了,吹了灯就要睡,替她把被子盖严实了,第二日早上还预备了燕窝粥,拿小碗盛出来吹凉,预备了香露给叶氏漱口,掀了帘子叫她时,怎么叫都不醒,叶文心伸手摸一摸,人还带着温热,却已经没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