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刑了?朱元璋眉心一紧,在牢门打开以后,他突然推开牢卒加快了步子冲了进去,却见一人倒在血泊里,脸色惨白,胸膛几乎再无起伏,不知是死是活。
“徐娆!”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利落地唤出这个名来的。
牢头吓得不轻,难道这女子和将军有交情?登时退了几步,又转过身匆匆地离开。
朱元璋把衣衫残破、满是血污的女子小心翼翼地抱起来,牵住了她背后的伤口,徐娆痛得“嘶”一声,皱起了眉,眼瞳之处都是泥泞的烂肉,和着干涸的鲜血,腥味四溢。
“对不起……”他也没想到,这群狱卒竟会不分青红皂白地对人用刑,他分明交代过这人要好生看守的。
原本便绞痛的一颗心突然痛得要失去知觉,“徐娆……”
怀里的女子,仅只是抱着纳入怀中,便沾染了一身鲜血,他痛心地拧紧了眉,恨不得杀了那群滥用刑罚的狱卒才好。
徐娆这时候才恢复了一点知觉,她看不见,所以只能颤抖地伸出小臂搭上那个人的手腕,但只是一搭上便又跟受了炮烙似的缩了回去,继而牵出一点无神的笑,“我以为是徐达将军呢。”
“为什么……不会是我?”他不想回忆前番发生的事,顺着她这似乎无关紧要的话便接了下去。
“因为我跟他说,他以多敌寡,胜之不武,若是单打独斗,他必不是我的敌手,他看着是那么心高气傲的一个人,估计不会服气吧,他肯定是想尝试一下的。”
朱元璋的嘴里如嚼着黄连,苦不堪言,怀里的女子却笑着又道:“可惜啊,我再也使不了剑啦,不能印证这句话了,他一定也觉得可惜吧。”
“你的手……”黑暗之中,朱元璋这才留意到,原来徐娆的手,竟一直似无所借力地垂着!他睁大了眼,差点没落下眼泪,他不知道自己怎会为一个初相识的女子如此惶恐,如此愤怒,甚至不顾一切地想要迁怒别人。
徐娆唇角弯弯的模样,像极了一个女儿家含羞带怯面对情郎时的模样,可是这张脸现在看着却如此狰狞,而朱元璋自己也知道,他永远不会再有这种资格让她对自己露出如此表情。
只是这么一个简单的想法,便足以让他心如刀割,莫名所以。
“你以前,见过我……不,见过,朱重八吗?”这句话问出来的时候,竟苦涩得近乎是哽咽。
“见过啊,”徐娆像是提到了一个了不得的人,若是眼睛还在的话,应该会冒出一点闪烁迷人的光彩,“他跟我说,整个天下的人都在水深火热之中,他还说,如果有能力,有机会的话,他想效仿汉高祖呢。”
也只是提到朱重八,徐娆惨白的没有一点血色的脸才会涌上一点生机似的,他也只能痛苦地凭借这一点让她滔滔不绝地说下去,至少她不会那么安静得让他觉得可怕。可是,缘何他竟会对一个初初相识的陌生女子有了如此狂热的近乎执念的牵挂?
“我见到重八的时候,他还是一个剃着光头的少年,穿得破烂,一脸黧黑,可是笑容那么灿烂,那么温暖,我自出师门遍经天下,处处都看见的是人心鬼蜮,是蛇蝎算计,是蒙古兵对汉人的欺凌剥削,只有重八,像个不是这个尘世间的孩子……一见到我便又傻又呆,竟开始振振有词地念起《般若波罗蜜多心经》,说什么‘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呵呵……”她说着说着便笑了出来。
也许她遇见的真的只是朱重八,朱元璋的记忆里没有这些,他记得他在皇觉寺出家的时候,对这个心经背得最不熟了。
可他还是苦涩地弯着唇强作欢笑了下,便又问道:“后来呢?”
“后来啊……”徐娆想了想,突然又微微变了脸色,“我跟你说这么多干什么呢……没有后来了……”
朱元璋十七岁离开的皇觉寺,那时候确实因为年岁尚轻,有点少不更事,他在路上出了多少糗事、落了多少笑柄、吃了多少苦头他都能如数家珍一一罗列出来,只是……他为何不记得竟然还有这段?他何时遇见过徐娆?何时对着她念什么“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徐娆慢慢地把那双疼得没有知觉的手放下,她轻轻启齿道:“你呢,你来做什么?”
“徐娆,我来,只因为,我想来。”他的声音也很轻,甚至有一丝难以自觉的温柔。
徐娆却摇头,“我不是奸细。虽然你也不信,不过,我的确不是。不过……我现在说这些也没什么用了,你放我走,也还是一个死,不如就这么着吧,我就在这牢里自生自灭,说不定牢头心情好,便收了我的尸骨去,省的我做个孤魂野鬼……”
“不……不……”他说不出话来,泪如雨下,怕徐娆觉察,觉得他猫哭耗子,匆匆攥着自己的衣角擦干了泪。
徐娆仿佛没有听到,她喃喃道:“不过,你要跟牢头说,如果再好心要给我刻个碑的话,千万别刻上‘徐娆’两个字,我是我师傅捡回去的,本来没有名字,我怕刻错了姓,到了地底下我爹也不饶我……”
“不……不……”她一边说,他便只能一边重复这个字。
“徐娆,是我错了,你好好的,你好起来,我放你走……不,我现在就带你走!”他说着要将她打横抱起来。
徐娆想制止他,用力去抓他的胳膊,却又碰到了指头,登时疼得又“嘶”了一声,朱元璋大惊,只能抱着她又坐下,见她的脸色又白了几分宛如初落的银雪,心咯噔一声,暗叫不妙。
“不用啦……”徐娆摇了摇头,“我记得重八说,要和我一起走的,天涯海角,哪怕一辈子做一对乞丐呢。”
“那时候我就想啊,臭小子一定是看上我了,可是哪有人用做一对乞丐作为承诺来哄骗姑娘的,可是,我没出息地偏偏就答应了,所以,我不能跟你走。”
“我……我就是朱重八……”他哽咽。
“不是!你不是!谁都不是!”徐娆原本说话轻柔,却突然厉声责斥反驳,驳得朱元璋嘴一阵苦,心一阵堵。
“唔……我好像看见光了……好亮的光……那么亮,那么亮……”她轻轻地,小心地伸出了手指要触摸那光,在那不远处的亮光里,有一个光着头的少年,打着一双赤脚,布衣短褐,头上点了一个戒点香疤,一害羞起来就摸着油光瓦亮的光头,傻呵呵地笑。可是眼睛那么明亮,比徐娆看到的光还要亮,是世间最干净、最纯澈、最明亮的眼睛……
第100章 我曾爱过你
濠州城外的绿柳谢了翡翠珠帘,一地荒芜萧萧的枫叶沿着曲折山脉蜿蜒而上,彼时彼刻,落日余晖尽情地抚着他的脸,姬君漓已经沉默地打坐了两个时辰。
碧珑在一旁守着,终是扯了一把溯时的翅膀,担忧地喃喃:“族长已经一日未进水米了,他这是在惩罚谁?”
溯时白了她一眼:我怎么知道,反正还不是乐湮那小丫头惹的事。
“乐湮怎么这么狠心,要是她知道族长这么后悔这么伤心,不知道又要怎么闹了。”
碧珑悠悠一叹,天上自在流云浅薄,投掷几片虚虚的絮团的影子。
不知过了多久,暮色四合,霞光敛了双眸,姬君漓才睁开眼,他吐出一句话来:“乐湮好心办了坏事。”
“啊?”碧珑不解。
姬君漓摇了摇头,无法详细解释,只道:“徐娆出事了。”
也就是这时候,姬君漓还这么淡定,溯时忍不住暗自吐槽:呵,我早知道那小丫头靠不住,每回她惹的债,却要主人你来擦屁股……
闻言姬君漓的脸色一黑,抽了抽嘴角。
溯时这话分明是说,他把乐湮当闺女在养?
一只笨鸟讽刺他老?
姬君漓冷冷地瞥了它一眼,然后飘然起身,玄青色的裳服激风一荡,风华高卓,碧珑似乎要上前劝慰,却被他的话堵住:“我有事要走一趟,你们回客栈等着。”
真是,怎么又要离弃她们俩啊!
碧珑无奈地跺着脚,一见溯时大人似乎正优哉游哉地晒着月光,登时不高兴了,一脚提起就踹在溯时圆鼓鼓的肚皮上,她骤起发难,溯时避之不及,登时骨碌碌地沿着小土丘往下滚去……
……
在朱元璋怀里的女子,终于没有了声息。
不会笑,不会哭,不会动,也不会呼吸了。
心疼得一阵滞闷,像被一只无形的蛛网勒得喘不过气来。他低眉试探地伸手抚过她的眉,秀丽的眉骨,玲珑小巧,沿着眉峰下滑,她的丹凤眼那么好看,又冷又冰,勇敢又不妥协,她执剑的模样那样刚毅大气,只看一眼便不能不印入心底。
头突然一阵疼,他抓着自己的头发痛苦地嘶吼了一声,有什么东西抽丝剥茧,自最深的红尘记忆里,纷至沓来。
……
“重八,读书念经心要诚,你做到了吗?”
那一年,烽火连绵,他们家朝不保夕,饔飧不继,他流离之中落入皇觉寺,剃度为僧。方丈对他不错,原本一直和蔼,可惜生民都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寺里的良田遭逢旱灾,也是颗粒无收。后来他待不下去了,住持将众僧解散,各自云游乞讨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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