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姜扑入他的怀里,放声大哭。
元善建轻轻拍着她的肩膀,秋姜的哭声却怎么也止不住。
他只好笑着转移话题:“还记得五岁那年吗?你因为饿,偷了李贵姬宫女的膳食,结果被捉到永巷。”
“记得,你为了我给李贵姬跪下。”她挤出一个微笑,心中又酸又暖。
元善建道:“华儿,我给你说这个,不是勾起你的伤心事,我只是希望你记得,无论如何我都站在你这边。”
秋姜重重地点点头。
元善建执了她的手,道:“洛阳的局势越来越复杂,我的身体不如从前,也有些力不从心了。我把敏和交给你,你带着他离开这里吧。”
“皇兄,我要留在这里!”
元善建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发:“你改变不了什么。我已经安排了人,五日后,你和敏和从东门离开,会有人在城门口接应你们。”
“我不走!”
“听话,去渤海吧。高兆虽然风评不好,为人也贪,但他是个有情义的人。渤海王高信是他的兄弟,他会照顾你的敏和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一定要活下去。”
他的大手把她的双手紧紧握在掌心,熨帖着,仿佛带着千斤之重。
秋姜无从反驳,难以拒绝。
她不想再让他忧心难过,又想起金丹之事,忙道:“阿兄,你不可再用谢妩姜进献的金丹,你是都是含有铅汞的毒物!”
“毒物?”元善建失笑,“你多虑了。我知晓你与你长姊有些误会,所以对她有些偏见,她都与我说了。那些金丹确实有效,我服用以后,精神也好了,不像以前一样疲乏无力。”
“那是幻觉!那些东西吃了,短时间内是有效,但是长时间服用,你的身体会中毒的!”
元善建虽然不信,但是见她如此信誓旦旦,便道:“那我以后不用就是了。”
“何止不用?她居心叵测,趁我不在给你进献毒物,就是为了拖垮你的身子。你要保重身体,不可中了他们的奸计。”
元善建笑了笑,握住她的肩膀:“如果我告诉你,我最多再活半个月,你信吗?”
秋姜愣在原地,难以置信地望着他。
“不要伤心,不要难过,谁不会生病,谁不会死?我服用金丹,也是不得已为之。我这个病,终日昏沉,脑袋也不清晰,力量也在逐渐流失。有时候,我握一盏杯都觉得艰难。”
“不可能!”
“别这样。”元善建摸了摸她的脸颊,“你好好保护敏和,和他一起安全抵达渤海,我在天之灵,就是死也瞑目了。我对你只有这个要求,你都不答应我吗?”
秋姜无言以对。
这个人在弥留之际,想的依然是她和敏和。她如何能说不?她能做的只是一点点,那就是让他放心。
她重重点头。
元善建宽慰一笑:“我就放心了。”
第二日,秋姜在宫内便听闻了王恭毛遂自荐担任秘书监,主修缮史书,并发表了《源流论》,欲明辨姓氏,重整流品。他将王谢袁李定为上五流,而崔王郑萧等大族却被他定为中流,而以河南郡为首的原鲜卑贵族士族却被他定为下流,树敌众多,激起了无数人的不满。
秋姜这日请假便上门去谒见他,却得知他在尤蓝台编撰国史,连忙赶赴。
王恭不但重修了国史,把北魏几代的历史都重新修整,还让人将这些刻在尤蓝台正门大殿前的石碑上。秋姜一眼望去,密密麻麻,事无巨细,连太武灭佛、沙门尽诛,文成太后豢养面首,沟城太妃和中山王苟且的事都写了,数之不尽的士人和胡人贵族围着石碑指指点点。她头皮发麻,连忙问及侍从,王使君在何处。
仆从连忙带他去见了王恭。
王恭从榻上起身,执着一卷书帛过来,交付到她手上:“你看看,我写得如何?柳展、裴宁建议我将国书刻于石碑上,这个建议果然不错。”
秋姜心急如焚,猛地打掉了他手里的书帛:“你清醒一点!都大祸临头了,你还不自知?”
“知道什么?”王恭好笑地看着她,弯腰捡起那书帛,抬手拍了拍上面沾染的灰尘,“三娘,你不是糊涂了吧?”
“秉笔直书是好事,但是,这样的丑事都都敢写下?写下便算了,还将之刻在石碑上?就算陛下能容忍你,鲜卑贵族们能容忍吗?你还要重新区分流品,又得罪了多少人?现在外面有多少人希望你去死,你知道吗?”
王恭道:“那又如何?我的本意不是这样,有才学的庶族寒门,我并不会看不起他们。但是我厌恶那些胡人,野蛮粗鄙,却以北方士族高门自居?真是可笑。以为换了个姓氏便是贵姓了?我便要他们知道,他们永远只是贱种。”
“你这是把陛下也骂进去了?血统有那么重要吗?没错,有些胡人是嚣张跋扈,欺压汉民,但是有些不是。这么多年,历代至尊为了汉化大业付出多少努力,多少鲜血?好不容易如今两相安宁了,你居然又挑起纷争?你想胡汉相争,天下重新大乱吗?”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秋姜道:“我知晓你不是个喜欢出风头的人,到底是谁撺掇你做这事?他想害你,你知道吗?”
“这不可能。”王恭怔然,随即便伫定地摇头。
“明摆的事情,有什么不可能的……”
“是怀悠。”王恭打断了她的话。
秋姜哑口无言,简直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她猛地抓住他的胳膊:“你说是谁?”
“怀悠。他和我说,编撰史书是大事,必须要由公正忠良的人来完成。他还说……”
“别说了!”秋姜觉得自己很混乱,还是不能相信,晕眩了会儿,抓着他的袖子道:“别管这些了。快,趁陛下还不知道,赶紧把外面那些石碑砸了!”
“来得及吗?”谢远和中领军和世詹带着一帮人鱼贯而入,三两下便擒住了王恭。谢远抖开手里的诏书,道:“陛下之命,王恭混淆视听、亵渎先烈圣帝,欲暴扬国恶,无所不容。现将之压往城南宗关台腰斩!柳展、裴宁同罪论处,琅琊徐州王氏一脉诛族,河东柳氏、河东裴氏连坐!”
“谢远,你是何居心?”秋姜目龇欲裂,双目冲血。
谢远皮笑肉不笑地掀了掀唇角:“这是陛下的旨意,谢使君如有异议,还请马上入宫禀明。去晚了,那便来不及了。”
“你敢动手?”
“微臣是奉命行事。”眼神示意和世詹,和世詹大手一挥,王恭便被押解了出去。
“谢远,你这个小人!我王恭真是瞎了眼,才认识你!你这个小人!”王恭的声音仿佛苍鹰啼血,声嘶力竭,划破了这晴朗的长空。
秋姜回头便向宫内疾奔,跑死了一匹马。
宣政殿近在眼前,还未得入内,午时的钟声便响了起来。
秋姜呆愣原地,双膝一软,猛地跪倒在地。
她痛苦地抱住脸。
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李元晔,对了,还有李元晔!
秋姜仿佛被警醒了,转身就返回宫外,直奔他的下塌地。她要问个明白,为什么他连自己的师傅也要害?谢远许了他什么好处?
“对不起,邸下不在。”兰奴回道。
秋姜冷冷地望着她:“去告诉他,我数到十,如果他不出来,从今以后,再也别来见我。一、二……”
“你……”兰奴正要呵斥,却被她的目光吓到噤声。
“兰奴,你退下吧。”秋姜数到五,李元晔便从殿内出来了。他一身素白,长发披落,容颜看着非常憔悴。
但是,秋姜毫无动容。她缓步上前,一句话都没有说,反而给了他一个耳光。
他的脸被她打得偏到一侧。
“邸下!”兰奴又惊又怒,就要冲上来。
“退下!”
兰奴不愿退去,却被他的眼神吓到,只得离开。
此刻,这院子里便只剩下他们二人了。这样安静,仿佛可以听到花开花落的声音。秋姜望着他红肿的侧脸,见他仍是低头不语,不由徐徐一笑:“连自己的老师都可以出卖,李元晔,你真是丧心病狂。”
他没有说话,双拳紧攒。
“他教导你多年,没想到最后却被自己曾经最好的朋友和疼爱的弟子害死,还是腰斩酷刑。不知他泉下有知,是否会死不瞑目?”
“别说了。”元晔终于崩溃,捂着脸靠到廊柱上,痛苦地闭上双眼,泪水怕忙了他秀丽的双颊,更显失血苍白。
“不,我要说。你们敢做,为什么怕我说?李元晔,你怎么就这么孬?谢远都敢作敢当,你有什么不敢的?”
“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想害师父去死,去求求你,别再说了!”
“为什么不让我说?你也害怕吗?”秋姜抓着他的肩膀使劲摇晃:“我真是看错了人。李元晔,你居然是这样的人!”
她的每一句话都像一记耳光,狠狠地打到他的脸上。元晔双唇苍白,木然地望着虚空。天上划过一道惊雷,不刻就下雨了。
秋姜狠狠推开他:“卑鄙、虚伪,无情无义,以后,我不想再看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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