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的声,马含光眸色一凛,眼中登时空了几分,而后转头便走。
孔玎颜含着血水发笑,一手扶着沙作慢慢起身:“原来从头到尾你真的只为利用我,那又何必留着这沙塑,一眉一眼,竟全是你对我的百般欺骗!”她说着一掌击出,饱含真力。
马含光背身便听一声气劲破空的撞击,身形定住,耳边海浪不绝,一涨一歇,却仍旧掩不住那沙粒自细微处一点点生出裂痕的脆响,初时缓慢,继而越来越快,蛛网般扩散至四面八方,须臾后轰地一声——
马含光面庞僵滞,定在原地,原似不知那声响的由来,直至沙粒迸溅,轰然倾塌,他整个人似受了莫大惊吓,随那迸裂的一声浑身狠狠剧颤。背后孔玎颜宣泄的踢打声传来,他仍在原处,指尖最先痉挛抖震,渐渐额上暴出青筋,毫无表情,却似不能喘息,鼻息间发出极重的哼鸣,头晕目眩。
孔玎颜正毁至癫狂处,不防被人由身后一把掀飞,再落地时全身受创五脏六腑都似碎裂,却顾不上呼痛,只双眼圆瞪,直直望着那沙雕尽毁处,一人跪爬着去收揽那散落的碎屑,其狂乱状,似失却了世间的至宝,面目惊惧惶恐,不顾一切去拼合那散作碎沙的肢体。
孔玎颜忍痛站起,至他身后,嗓音幽幽的:“你在做什么?”
“马含光,我问你在做什么?!”
那人对她的凄厉质问充耳不闻,跪伏着,只懂不断于细沙间扒捡。孔玎颜怒极反笑:“难道那无血无肉的沙雕比我重要,我就在你眼前,活生生地站在你眼前!为何你却不肯看上一眼,同样都是我,为何你要如此执着于一件死物!”
她语毕一脚踏下去,正对某一截尚算完好的断肢。马含光手如利爪,一把就将其脚踝扣住,似要捏碎骨头的力度,痛得孔玎颜口吐呜咽。
马含光将人推开,又重回那先前的步骤,细细地收拣,直至意识稍复,面对着满眼散沙,一塌糊涂,动作稍顿,忽又疯了般将手插入沙中,发狂似的不断深掘。血腥混入湿沙,颜色愈深,他紧紧攥着那沙粒,一连几日的头痛终于彻底发作出来,眼前景象都似翻卷波涛般不断扭曲。
孔玎颜却偏偏于这时要拉他起身,他眼睫稍抬,露出空洞眸光,忽而转身,猛地将人扑倒在地。
马含光压在她身上,孔玎颜心中咚咚直撞,却听其道:“昔日九华有位师傅,最擅雕刻,有人去问他如何能将飞禽走兽刻得活灵活现,他答:技巧就在于掌握其经络骨骼的走势,而速成的办法,便是将其剖开来看个清楚。”
马含光袖刃微露的手于孔玎颜面上轻轻划过,明明眼睛里冷若冰霜,神情里却涌现再生动不过的笑靥。“可我还有一个更好的法子,不如直接将你塑成人像,又还有什么比得上一个真人细腻?”
“你疯了!”孔玎颜骇得大叫,本身已再没了那些横亘心窍的痴迷与爱慕,只觉压住自己的此人,满眼里都是那种癫痴得不可救药的疯魔,他要将自己剥开,又或活生生砌入沙粒里,哪怕是自出生起便失却清明昏聩无知的疯子,也绝无可能有此丧心病狂的想法!
“放开我!”
马含光双手于她面上抚摸,笑颜扎眼,似果真忖度着要自何处向她下手。
“放开她!”
离二人不远的礁岩忽有人影窜出,便是方才孔玎颜现身之处。伍雀磬原被点了穴道一直安置于那礁石之后,是以方才发生的一切都亲耳听闻,如今危急关头,她不顾自损才冲破穴道,几个纵跃就来到了马含光与孔玎颜近侧,大声唤他清醒。
那近前的第一眼当真不堪入目,便见男女二人搅缠一处,上下叠压着,伍雀磬猛地蹙眉,视线就别了开。
孔玎颜喊着救命,伍雀磬听后好笑,当整个琳琅庄为她的性命殚精竭虑,她却就这样自投罗网,还不带一名护卫。
“马含光你先放开她,杀她也不急在一时。”
伍雀磬有心将两人分开,当一触碰男人身体,原也只作寻常的感触顷刻间便蔓延全身,她竟随他一般双手颤栗起来。
她原本也离得不远,方才至今发生了什么只凭声响也能猜个大概,孔玎颜做了什么,马含光因何要杀她,伍雀磬全都一清二楚。
可那又怎样呢,杀了她重砌了沙雕,那曾经死去的人就能够复活?她从不知这人怀着如此之深的愧疚,的确,是愧疚。他所认识的师弟从不是狼心狗肺之辈,如今连潜入万极的真正原因也已大白,她很能够体会他当日不告而别的心情——虽然,他心中所钟情的可能已随着事易时移换作别人,可他仍旧愧疚于她。
马含光挥手一扫,伍雀磬被堪堪震飞,而她还来不及再度起身,孔玎颜已大张双目,被那狂躁之人强抠后脑,面目埋入马含光胸口,而一只手却已静静捏住她纤细颈部。
伍雀磬踉跄着跑近,马含光松了手,人亦彻底安静。他怔怔望住身下女子死不瞑目的惊恐面容,略略偏头,有冰冷之物滑出眼角。
“她已死了,你还不放开她么?”
马含光跌坐一旁,却忽地一手抵住侧额,很快是另一手,两侧用力箍住头额,似有莫大痛楚逼得他面目几乎变形。
伍雀磬倾身上前,不做多想一把将人抱住,劝慰:“没事了,什么也别想……”
马含光深深吸气,却无法发出任何声息,哪怕是将身边多事之人推开的力气也欠奉,只能忍着剧痛,听那人一遍遍唤着:“马含光,没事了,马含光……”
少女稚嫩言语虽在耳侧,入他脑中,却似远在天边,直至她锲而不舍,由无限远处又真切地回到了他耳际。
马含光蹙眉阖目,身体微蜷,伍雀磬立在近侧,下颏抵住他肩膀,以莫大的气力试图将此人不断拥紧,似乎每用力一分,便能够向那昔日的师弟更靠近一寸。她全心全意纾解他痛楚,根本也无心思索自己喃声说着什么,或者她一个不慎就吐露些什么,然而对方自顾不暇,更不知她言中有物。
许多时候,咫尺天涯相隔一线。而他想要的,永远都远在天涯。
☆、第54章 我什么你
伍雀磬帮马含光砌了一个沙人,觉得自己真是棒棒的,白当了这么多年的正派弟子,自己的悲悯心呢?她闷声不响陪马含光坐在海岸边,同自己生闷气。
一夜如此之长,好在东方吐露朝阳。
第一缕鲜丽的金芒染亮海面,一线光芒渐成漫天辉煌,水面铺出狭长金道,直通天际。满眼沐浴曦光,再怎样的愁肠百结也该烟消云散。她侧目去看马含光,看不见他眼底的一点生动。
气温上升,和了水重塑的沙雕该于水分渐失的过程中干固,有原先秘药掺杂其中,等闲是不会重裂,但仍不牢靠。
伍雀磬知秘药出自何门何派,若是顺手捎带些回来并不太难。为保马含光的行凶之举不转眼暴露,她决定打铁趁热,抽个空这就前去取药。
临去前不厌其烦对马含光叮嘱:“你等在这儿,我去去就回,别动,哪也别去。”
那人未搭理她,她回过头,觉得自己的叮嘱存在问题,口气像在督导一个小孩子。
直至她去而复返,那人仍在原地,果然没动。
伍雀磬松了口气,开始给自己一手一脚砌成的沙作上药,想象那被细沙掩住口鼻的恐惧,那于固定成型的模具下一点点腐透逝去的惨淡,还真无法直视自己这双手。
孔玎颜,毕竟是与廖菡枝分享血脉的亲人,而她却眼睁睁看着马含光对她痛下毒手——如要救,总有一种方法能令马含光住手,而她却放任了。
原因只有一个,同为万极宫来日圣主的继承人,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这与马含光的怒火无关,是孔玎颜时刻谨记的道理,是伍雀磬早已学懂的生存法则。
重回那人身旁,偌大沙滩,仍旧清清冷冷的二人,*蓬勃的太阳光,无人打扰,好似守着彼此就是唯一。
马含光面容被海域最不收敛的光线照亮,额头至唇心,无阴影也无死角。侧颜仍旧是一笔到位的勾勒,似一幅画,没有远山近水的渲染,单单是笔端精准的线条,苍白处生出拒人千里的气势。
“我再陪你坐一会儿,就该回分坛了,不然沈邑他们会急疯的。”伍雀磬本想这样说,然而并没有,竟然无话可说就乖乖坐在了他身边。
马含光发笑,嗓音听来嘶哑又闭塞,眼睛里全是光:“你不怕我么,你不怕孔玎颜之后,下一个轮到你么?”
伍雀磬耳侧涛声无一刻止息,她假装听不清:“你说我什么你?”
马含光讥讽地微抬唇角,再不理她。她安静了会儿后问:“你能回答我几个问题么,之前你与孔玎颜说的话是真的么?”
马含光早知她会问,误导对方相信自己为同伴的策略从未改变过,马含光不会笨到于此刻拆穿自己,但也不曾回话。
伍雀磬当他默认,便松快般吐了口气:“之前虽然说信你,但到底没有现在这般肯定,误会了你这么久,我是不是还骂过你十恶不赦草菅人命?对不起啊,我不知你身不由己,就想当然地怨恨你。”
“这非关你事。”马含光顺她话说,语调冷冰,不知是哪一点就叫对方如此信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