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终于带着妻子女儿,以及选定的十万西府北府兵,在简单地过了一个新年之后,在料峭的春寒之中,踏上了前往荆州接驾的路程。留在历阳的二十万,以流民和囚犯为主,带走的,以有家有口的百姓为主。大家虽有些不解,但因为对杨寄的信任,且此去又不是绝境,迟早能回来,所以都不置一词。
一路逆江流而上,早春行路的辛苦不需赘述,然而因为“团圆”二字,那些不便根本不算什么了。
荆州在武昌上游,荆山之侧,又滨临长江,与蜀地和洛阳都呈交接汇通之势,渡下达湖广和吴越也极其方便,四通八达而易守难攻,自古是兵家必争之地。杨寄已经是第二次前往荆州,对地形相当熟悉,他不急着进城,先带军队在荆州附近巡视了一圈,然后才进入荆州城。
这里地势偏北,而且水汽丰富,比建邺要寒冷一些,杨寄在荆州所居的地方虽有个“领军府”的称号,但实际很是简陋。他拿斗篷又把沈沅裹了裹,阿盼则干脆亲自抱在怀里暖着,歉意地说:“背井离乡的,只能将就。我已经叫人大量地送炭火和粮食过来了,等我走后,你们娘儿俩也可以过得舒服。”
沈沅觉得不对劲,问道:“才来,你又要走?去哪儿?”
杨寄笑道:“你放心,没事的。我送小皇帝回建邺,然后,再争取到这里来陪你。”
沈沅定定地看着他,半晌道:“阿末,有啥事,你不能骗我、瞒我!你整那么大动静,绕那么大圈子,肯定不是简单的事。难道,你不相信我愿意为你担一切事情?”
杨寄拍拍她凉凉的脸蛋,笑道:“你夫君可是大家伙儿心中的大英雄,还要女人帮着担事儿?你就好好享福吧!”沈沅啐了一口,心里又暖,又莫名地有些担忧,最后含着些眼泪,用她素来的凶悍模样道:“哪里是啥英雄,就是个赌棍!赌钱不算,现在还在赌……”
“赌命,赌运气。你说得对。别人看我,只看外表,你看我,看到了骨子里。”杨寄笑着凑过去,这次干脆亲了一口,挑衅地望望假做生气的沈沅,哄道,“你放心,我可是秣陵城里头一号的赌棍,你见我失过几次手?”
“还说嘴!”沈沅讽道,“是谁那时候说好了要好好做工,挣到钱来送我的聘礼,结果,连屋子都输掉了的?”
杨寄道:“李鬼头耍千,我上了他的瘟当。”他低了头想了想:其实,在朝廷里这些日子,冷眼旁观这些世家贵人们耍千的事儿也不少,自己倒该吃一堑长一智,不能再上这些世家贵人的“瘟当”了。他抬起头,又是一脸爽朗的笑容:“都忘了告诉你,李鬼头也在军中呢。”
“他也在?”
杨寄点点头:“他那年不是耍千耍到微服私访的桓越身上了吗?结果被我逮了个正着,一顿好揍不说,还被桓越使伎俩弄到了大牢里,吃了不少苦头。前次王谧在京口征兵,恰巧他在京口服苦役,托了多少关系求着换了个军籍,才来到我军队里的。”
杨寄听王谧提起他时,好奇心发作,及至见到,真正是大吃一惊。李鬼头本来就猴子似的,那时再见到,更是已经瘦得皮包骨头,与骷髅也不差什么。李鬼头怕就怕冤家路窄,畏畏缩缩吓得要哭。杨寄却上前敲了敲他的肩膀,惊诧道:“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李鬼头的眼泪扑簌簌往下掉,跪在地上连连叩头:“中领军饶命!小的当年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了中领军,如今遭报应了!……”
杨寄叹了一口气:“我虽恨你,那次揍完也就不恨了。赌博害人害己,我自己也是懂的,那年的事还真不能全怪你。快起来吧。”李鬼头仍然不敢起来,最后被杨寄照屁股狠踢了三脚,道:“这回,我的气出够了。你要不要以后好好跟我当差?如果存了我要报复你的心思,我见天儿还得防着你,我还不如这会儿杀掉你算了!”
李鬼头捂着剧痛的屁股,泪流满面,磕着头道:“谢领军!小的与领军扯平了!”
杨寄把他拽起来,笑叹道:“好歹是同乡……你看你,连屁股上都没肉了,我脚趾头这会儿还疼呢!”
……
他把这事儿说给沈沅听了。沈沅问:“你宽宏大量,那是好的。但是,留这么个人在身边,又是干嘛呀?”
杨寄笑道:“鸡鸣狗盗之徒自有他的用场,我现在最缺的就是自己人。你看,那些世胄贵族瞧不起我们这些下里巴人,不愿意与我们为伍,我就只能慢慢自己挑人、选人,培养出一批自己人来,才能与那些人抗衡。”
“你要与哪些人抗衡啊?”
杨寄收了笑容,想装也有点装不出,好半日,才摸了摸沈沅的脸蛋:“阿圆,我如实告诉你,我打了胜仗,有了名望,近乎有了自己的地盘和自己的人,但是实际还没有——建邺的人,如果想弄死我,现在就是最好的机会了。”
沈沅的圆眼睛一下子瞪大了,结结巴巴说:“你是说……你是说……”
杨寄点点头,抚弄她的脸蛋万分不舍的样子:“所以,我与其龟缩着,不如再和老天赌一赌。我可以拿自己做赌,但是不能拿你们娘儿俩——你别忙着反驳我,你要晓得,我已经无路可走了,没有不赌的权利,所以横竖是要撞南墙了,要么死,要么就把南墙撞破算了!”
☆、第97章 送驾
既然打着的是“接驾”的名号,杨寄自然要去拜见“宫里”的小皇帝皇甫亨。
他这会儿第一眼见皇甫亨,便觉得比那时在历阳所见的瘦多了,白胖脸生生地小了两圈,两只眼睛显得分得更开了。小皇帝的白痴是娘胎里带出来的,治也治不好。杨寄跟他说话,他跟没听见一样,只顾着玩自己手里的玩具,杨寄伸了头一看:是两颗樗蒲骰子。杨寄莫名地有些同情小皇帝,想让他开心些,故意说:“啊,原来陛下喜欢玩这个!臣可擅长了,来,臣给你演示着试试。”
他伸手欲拿皇帝手心里的小骰子,小皇帝却突然把手往后一背:“你也想抢朕的东西?!”还低头仔细看了看自己的裤带。杨寄愣了神,见这个小家伙一脸的警惕,扁着嘴又似要哭,又似要发怒,不知怎么心生不忍,忙退了半步,赔笑道:“那陛下自己玩吧。”然后又加了一句:“臣请人看了黄历,三日后适合出行。要请陛下回建邺了。”
小皇帝“哼”了一声,不相信一般,埋着头只顾玩他的樗蒲骰子。
退出简陋的“宫殿”,沈岭跟了出来。杨寄对他嘱咐道:“三日后出发,拖也拖不过去。早点把事情完结掉,免得建邺那里‘惦记’我。”
沈岭点点头:“是的。他们惦记的时间越长,给你下的套就越难挣脱。这帮家伙,打仗未必行,算计人都是鬼精鬼精的。你自己也要特别当心。”
杨寄说:“我晓得。这次回去,以不变应万变。如果我计输一招,也只能认栽了。”
“还有,刚才小皇帝看你那眼神儿,不对。你是不是得罪过他?”沈岭皱着眉,“要防万一,不能心慈手软,找个什么法子,弄作病死或意外,总归不难吧?”
杨寄反而劝解道:“那是个傻子,蛮可怜的,留他一命吧。估计回建邺,也就是撇在掖庭哪间破屋子里,潦倒地混口饭活着罢了。万一在我手上死掉了,谁为这条跟我扯稀糊,我哪里扯得过那帮子鬼?”
沈岭本也没有把握,便也不再多说,和杨寄一道回领军的府衙看望自己妹妹。
沈沅烧了一桌子热乎乎的菜,给丈夫践行。沈岭看妹妹眼圈上、鼻尖上掩不住的粉红色,知道她心里的担忧,少不得一边用酒菜,一边故意说些宽心话:“好了。平叛是一大功,妹夫日后有升发的希望,妹妹可不要拖他后腿。”
杨寄也应和着:“嗯嗯,先弄个诰命,封妻荫子,多么荣耀!阿圆,你看看,选我当女婿选对了吧?秣陵县里,哪个女郎有这样的福气?”
沈沅食无滋味地吃了几口,搁下筷子直视沈岭:“二兄,好听话你别说了,阿末会骄傲,可不是好事。你有啥嘱托的,倒是现在说一说。”她近前,给沈岭斟了满满一杯酒,两只圆滚滚的大眼睛似乎看得穿他一样。
沈岭一时默然,好一会儿才对沈沅道:“妹子,把你日常用的帕子给我一块。”
沈沅不知他要做什么,反正一块帕子也不稀罕,便从袖笼里取了递过去。沈岭张开一看,是一方淡青色的麻纱帕子,大概用了千百回了,原本粗粝的麻纱用得细软如丝,沈沅不谙女工,帕子上不镶不绣,素净整洁。沈岭颇为称意,从书房取了笔,掭了墨,写了八个字:“飓风过岗,伏草惟存。”然后递给杨寄。
杨寄伸着头看着,问道:“二兄这句子的意思,是让我到建邺后夹着尾巴做人?”
沈岭点点头:“不错,学会对那些达官贵人低头认下。”
杨寄笑道:“这我最擅长了,我本来也没啥傲气。”
沈岭看了看他,杨寄并没有察觉,这些年、这些事的磨洗,他已经不再是那个秣陵小赌棍的气质了,举手投足间的风范,愣是有种王气在。但是沈岭也是百姓家出来的,知道不对劲,也不知道如何指导杨寄去改,只能摇摇头说:“还不够。”他见杨寄伸手来拿帕子,反倒藏到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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