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寄不置可否,太傅正一品,名望高,没实权,就是个荣誉虚衔。他关心的是庾含章身上最重要、最有实权的那个位置——尚书令。皇甫道知已然是中书令,负责拟定政令,与执行政令的尚书令一般尊贵重要(1),不会来抢位置,估计皇甫衮会把这个职位给自己的亲信,但是徐念海名声已经极差,倒不知皇甫衮会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再把尚书令也给他?
杨寄立时道:“臣何德何能,敢接太傅的重任?不过臣倒要弹劾一个人,此役我国损失惨重,他难辞其咎!”他毫不畏惧地抬起头,直视着小皇帝的眼睛:“扬州刺史徐念海,以卑贱阉宦之身,身负陛下重恩,却不能周济同僚,故意拆台,以至于太傅在雍州山穷水尽,雍州百姓饿死数万,十室空五六!”这些惨状,他一一见过,因此流下的眼泪真实不虚。他故意不去擦,任凭泪水肆虐,而那些看到铁骨英雄落泪的朝臣们,安静得连风吹过窗棂的动静都能听见。
皇甫衮倒没料到杨寄在这个时候突然出语弹劾,这事儿是先机的事儿,他要推了谁,大臣们等闲不好驳斥,同样,杨寄劾了谁,他也等闲不好驳斥。只是风尖浪口上的徐念海,自然不宜提拔了。皇甫衮也有三分急智,清清喉咙咳了两声,便有了新想法:“这个……徐念海是否在背后作祟,朕自然要派有司查明,将军如要弹劾,还是要写奏本为好。那么,尚书令一职,给侍中邵文绎可好?”
下面顿时响起窃窃私语声,群臣皱眉摇首的样子,使得皇甫衮已然背上汗出,强撑着在上头的座位上辩解:“邵侍中虽然出自寒门,但做事勤谨,尚书令一职专事通达政令,非勤谨之人不可为。”
皇甫道知发话道:“寒门倒也没什么,杨大将军亦是寒门,现在是国之柱石。但若说勤谨便可为尚书令,那么在座诸公,几个不能为尚书令?”
他话说完,有人在背后嘟哝着:“就是!邵贵妃还没册后呢,邵侍中就摆国舅谱儿了?”
于是,也立刻有人顺着皇甫道知的话头往下说:“陛下,臣以为,若论聪慧勤谨,杨将军也分毫不差。尚书令既然是通达政令的职务,不需拟写文书,杨将军定能胜任。也是国家旁求俊彦、招贤纳才的意思!”
皇甫衮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但下头已经是哓哓一片,文官武将,都有出头为杨寄说话的,不说话的也无一表示反对。皇甫衮征询的目光看了看自己的叔叔,又看了看呆若木鸡立在一旁的邵文绎,发觉自己到底还是势单力薄。他勉强笑了笑,说:“看来杨将军众望所归!也值得中书省一议。”
杨寄挠挠耳朵,并不说话,他今天最大的难题还没有来呢,太早谢恩,万一覆水难收了怎么办?
他目光敏锐,心思亦算灵巧,果不其然,片刻后就等来了皇甫衮的另一件要事——简直是小皇帝咬在牙缝里发出的声音:“杨将军,大家都敬佩你是愿意舍身报国的英雄。此刻北燕虽然退兵,但是始终是大患存焉。要两国交好,他的国书已经发到建邺。将军想必也知道。舍一女子,可以折冲樽俎,平息干戈,怎么算都是划算的。朕已经将沈氏接入建邺,住于西苑,与前朝的太妃们和寡居的公主们住在一道。另外已赐国姓,封郡主,择选了日子就送到北燕成亲。“
杨寄下颌骨咬得棱角分明,他听得见身后轻轻的咳嗽声,他知道那必是远远站班的沈岭,他也知道沈岭的意思必然是让他虚与委蛇,不能直接拒绝。他深深地呼吸了几次,说:“沈氏是臣的发妻,不过因娶公主,已经和离。北燕求娶一个平民女子,星象谶纬之说,臣以为皆不可信,其实不过是离间陛下与臣而已。望陛下三思!”
皇甫衮这时突然有了胜利感,笑道:“他何能离间我们君臣?杨将军你说呢?”好!沈沅是你的软肋!皇甫衮想着,笑意越发由衷,你让我一时不痛快,我要让你一世不痛快!他摆了摆宽宽的袖子,上面的十二章文绣带着金线的璀璨:“他想离间我们,我们就好好打他的脸!”
☆、第189章 利用
杨寄离开太初宫的时候,浑身都在发抖,宫门的侍卫们好多已经是他的亲信,此刻不敢讲什么,只能遥遥地对他抿一抿嘴表示同情。杨寄憋着一口恶气,上了自己的马匹,那马嘶鸣了一声,别着头却走不动的样子。杨寄低头一看,马嚼子被沈岭扯着。沈岭低声道:“将军今日可想去秦淮河上喝点花酒?”
杨寄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只能佯做痛快地哈哈一笑:“好!一醉方休!”
早已守在宫门口的梁长史跌足道:“将军!这就去秦淮河?那府里的公主怎么办?”
杨寄笑道:“叫她多备些落胎的药汁,万一我又叫谁怀上了呢?”
梁长史气得没话说,跺跺脚道:“将军,何苦定要与公主作对?公主虽然做了那件错事,好在没有伤到了沈娘子,将军也该平一平气。而将军虽然官符如火,难道将来就没有用到公主的地方了?”
杨寄根本不愿意理他,摇摇马鞭说:“你跟她说,别以为这一招能把阿圆永远地送走!我绝不会让这事儿发生的!”
梁长史瞠目半晌,方轻轻说:“将军说话还是注意吧!这句话,臣没有听到。”
杨寄过了一会儿后才发现沈岭面色沉沉,但他直到到了卢道音那里,进了门才说:“梁长史只怕有些知道你的想法,你当心这个人。”
杨寄坐下来,把食案上摆的酒直往嘴里倒,喝了好几杯才潸然泪下:“阿兄,我已经快克制不住自己了!阿圆被他关在西苑,阿灿还没满两个月吧?她这日子,我想着都觉得好难!”
卢道音递过来一方麻纱手绢,看着杨寄拭泪,好一会儿方道:“要是见一见就好了。”
杨寄多想见沈沅啊,可是自己都知道不可能,摇摇头说:“太妃公主们燕居的地方,摆明了就是不让我见。”
沈岭在旁边异常冷静:“不过,总算一个尚书令跑不掉了。”
杨寄一肚子的气在酒的作用下终于爆发了出来,把酒盏“哐”地往沈岭面前一摔:“狗屁尚书令!我宁愿拿了换沈沅!”
沈岭掸了掸衣襟上溅着的酒汁,说话比杨寄还凶:“我看你脑子发昏!没有职权,你能换啥?换她的尸体?”
卢道音见两个人突然白眉赤眼儿地吵起来了,赶紧上来打圆场:“咦,说得好好的,又吵什么?吵能解决这样的窘境么?要破此局,倒不是完全没有可能,徐徐图之而已,你愿意不愿意?”
杨寄换了副表情,连连点头:“愿意啊!当然愿意!”
卢道音抿嘴笑道:“那先见一个人,一个你们俩男人都亏负的女人。”
进来的女子穿着一身鲜红的华服,衣领、襟摆和袖口都是金灿灿、明晃晃的押金线,领口与腰间的璎珞是银制的,一行动起来便“玎玲”作响,声音悦耳动听。然而看到脸上,杨寄默然而心酸:那是云仙,去年见她,她怀着孩子,丰腴洁白而艳光四射,满脸都是小女人的幸福;今日再见,厚厚的铅粉也掩不住憔悴暗黄的脸色,蔷薇色的口脂也盖不住干涩褶皱的唇纹,似乎是一瞬间就瘦到了当年在建德王府初见时的轻盈模样,但是瘦得憔损干瘪。
杨寄叫她的声音都带着喑哑——出于愧疚,也处于心疼:“妹子……”
这亲昵的一声,叫路云仙的双目中倏忽落下两行清泪,她哽咽着点点头:“阿兄!你回来了!”
杨寄赧然道:“阿兄对不起你!你……你现在还好吗?”
路云仙冷冷地笑:“这不能怪阿兄,公主醋意太重,重到不分青红皂白。骨子里是因为她视我们如草芥,那么,我自然视他们如仇雠。”
杨寄越发觉得对不住她,长叹了一声:“也怪我没用,以后等我可以摆脱那个小娘们了,我再好好补偿你。”他突然想到了什么,问道:“妹子又是怎么到建邺来了?”
路云仙淡淡说道:“我原就是个孤女,现在在秣陵举目无亲了,只能回建邺来重操旧业。”
她平静地告诉杨寄,沈岭写的“八行”送到了秣陵令那里,县令瞻顾了好久,才把骆骏飞放还回家。他那身子骨远不如杨寄,八十杖下来,伤筋动骨,落下了残疾:不仅一条腿瘸了,而且背也挺直不了。但是好歹还是活的,云仙立定心思要好好照顾自己的男人,甚至为了他们骆家传宗接代,以后为他纳个小妾都行。
但是,公主府来灌药的那群人,恶意还不仅仅于把路云仙的孩子弄掉。离开集市之后,路云仙并非良家之女,而是建邺贵人家的歌妓的流言,传遍小小的秣陵。都道她未婚前,就是以歌舞和脸蛋身体,取媚于家主及家中贵客,和秦淮河上私窠子里的娼妓一般无二。
路云仙原本身份如何,路家并未深究,纵使不是处子,看在满满的妆奁的份儿上,也觉得没有不可忍耐的。但是面子总是要的,这流言传到骆家父母的耳朵里时,他们再也忍不住了,拍着骆骏飞的卧榻哭闹道:“杀千刀的杨寄当年骗了你,你还守着她一张好脸舍不得放手!咱们家好歹在秣陵也是有头有脸的干净门户,娶了个娼妓回来,脸岂不是只能摆到裤裆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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