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素微垂了眸,视线落在他身上血流不止,交错纵横的剑痕之上,下一瞬,他骤然出手,一指点在了李不凡的昏穴上。
“方仲恺听令。”
林素单臂接住正在滑落的李不凡,侧首看向了方仲恺,后者微微一愣,而后朝他拱手道:“末将在。”
“午时之前结束屠营,切记,不可放过焱营内任何将领,至于焱营里的粮草军资,能带走的便带走,带不走的直接销毁。”
“结束之后你先率军撤回大偃城,待李将军救治完毕以后,本官亲自送他入城。”
林素匆匆交代完,领着一众士兵抬着两个血淋淋的人出了营地。
这时的天空已经亮起,经历了一夜战火的营地,也露出了它狰狞的面目,满地横尸上插着刀枪剑羽,烧成焦黑的营帐还在冒着黑烟,鲜血染红了泥土,又被细雨冲刷。
此后三天,李不凡被缠成了木乃伊一样,躺在床上。
外头的事有林素在指挥调度,又有林子铭和方仲恺他们帮衬,林素带来了丰足的粮草,他的士兵不用打仗,也不用饿肚子了。
李不凡无事可做,也无心可操,他每天醒来,便只能瞪着眼,盯着床帐,去想司雨。
她为什么会消失?
她为什么总说她不会死?
他把关于她的所有事都从头到尾理了一遍,然后他发现——有问题。
他第一次听到司雨这个名字,是从左妃口中,她想逃离汴京,去西平隐居的时候。
可她为什么要逃离汴京呢?
曾经他以为,左妃是为了离开他。
然而如今看来……她却更像是为了避乱,她一早就知道,天下会大乱。
他第二次听到司雨这个名字,是她临盆前第六天,那时候她说,让她记住司雨这个名字,如果将来遇见了,一定要对她好。
他第一次见到司雨的时候,是在焱境边界的雨林山洞中,她甚至连他的脸都没有看清,就一语道破了他的身份。
那时候他只和她相处了两日,全程都在逃难,可他却总有一种感觉,她与左妃,很像。
那种相似不是外貌体态,而是动作表情,脾气性格,就像是,同一个人。
猛然间,李不凡瞪大了眼。
他忘了,他应该把时间再推前,他初遇左妃的时候,又是什么情形呢……
她一副如遭雷劈的模样,站在御城军军营外,指着他跟林子铭,说着乱七八糟的话。
再后来他们大婚,那时的左妃又是什么样的,他曾经说过的……
总有种,她与这世界格格不入的感觉。
她画得一手好画,她盘账用特别的表格符号,她嘴里总吐出莫名其妙的词语……
其实他重生之后,遇见的娘子,根本就不是左妃!
“砰”地一声,李不凡的房门被打开。
他的思绪中断,林子铭朝他走了过来。
自从李不凡离京之后,两人也有三年未见了,对彼此近来的生活,也都只停留在道听途说上。
林子铭行至他床边,看着李不凡微带恨意的目光,不闪不避。
他今日前来,本就是为了致歉的。
“关于司雨的事,我很抱歉。”
李不凡仍是瞪他。
“但是我听我的手下说……她最后是你面前消失的?”
他的手下,指的就是宋仁,宋仁那晚一直被绑在柱子上,虽然受了点皮外伤,但小命却是保下了。
宋仁亲眼目睹了司雨被拓跋元羽一剑穿心,又骤然消失的画面。
林子铭初闻之下也觉得震惊,但是这世上更震惊的事情他都听说过,这种死而消失的事,相比之下也就不算什么了。
李不凡面无表情地望着他。
林子铭微皱了眉,“你这样瞪我有什么意义?这件事我的确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我来此也是真心实意的致歉,你想我如何直说便是。”
李不凡终于有了丝反应,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去杀了拓跋元羽。”
拓跋元羽已经被林素关押起来,寻了军医上了药,这会儿正昏昏沉沉地睡着,要杀他轻而易举。
但是林子铭不能同意,摇头道:“皇命难违。”
李不凡也不意外,他已闭上了眼:“你走吧。”
他自会亲自动手,将拓跋元羽碎尸万段。
林子铭默然,他想有些话如果他不说,以小叔的性格,恐怕也不会告诉他的。
轻叹了一声,林子铭开口:“你难道就没有想过,你私自发兵大偃,到现在为什么还能安然无恙?为何陛下没有治你的罪?”
“你以为你的神军现在为什么还能活着,没被饿死?粮草从天上掉下来的吗?”
“若不是小叔在朝中为你周旋,你现在早就脑袋搬家了!”
“押解拓跋元羽入京,还不是为了换你一条命!”
林子铭一口气说完,看着李不凡也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感觉。
一句压在心底许久的话终于脱口而出:“你好歹也是纵横疆场十几年的人了!”
竟然为了一个女人,孤身入营,不计后果地要杀了焱帝。
李不凡微皱了眉,林子铭所说的这些他当然明白。
但这并不代表,拓跋元羽就杀不得。
南帝需要的,不过是焱帝这个身份罢了,他想要告诉天下人,焱帝已经被俘,焱国也将不复存在。
那么这个拓跋元羽是真是假也就不重要,只要被送入京的,是拓跋元羽这个身份,就足够了。
即便是他半路把人杀了,他送个替身回去,惨了废了傻了都行。
他说这是拓跋元羽,那就是拓跋元羽,没有敢去质疑。
质疑,就要拿出证据。
而证据,但凡还能证明拓跋元羽身份的人,早就已经死光了。
即便还有漏网之鱼,那也没关系,逮着杀了便是。
李不凡对此并无半分担忧,他既然敢杀拓跋元羽,自然也想过后果。
然而他现在错愕的是另一件事——
林子铭知道他重生了……那么他也一定知道,月娘也重生了。
寂静的房间里,只有两人的呼吸声,良久,李不凡轻问道:“你和她,现在如何了?”
这个她,指的当然就是靳月婉了。
林子铭避开了他的视线,微抿着唇不知该如何做答。
他也有两年时间,没有靳月婉的消息了。
他甚至都不知道,她现在,究竟在哪……
☆、第105章 究竟爱谁
关于林子铭和靳月婉的事,还要从他们的大婚说起。
林家在汴京城算得上是首屈一指的书香门第,林家诸公皆被视为南朝文坛巨子,林子铭十五岁的时候就已经功名在身,虽然他后来从了武职,但也不能掩盖他原本的才华横溢。
想与林家攀亲的高门大户不计其数,以前他们都盯着林素,但自从琼芳郡主去世之后,京里就没人再敢跟林素提婚姻大事,后来当林子铭这个适婚男子出现的时候,就又有好多高门大户想跟林家攀亲。
林子铭虽然及不上林素誉满天下,但像他这样文武双全,又品貌上乘,家世高洁的男子,在汴京城众多名门闺秀看来,也是难得一遇的好男儿。
然而谁都没有想到的是,满京城的名门贵女,林子铭愣是一个没瞧上,那一年,林子铭力排众议,无视门第之见,欲求娶酒家女。
此消息一经传出,便在京里传得沸沸扬扬,众人无不嗟叹唏嘘,暗道可惜。
靳月婉重生之时,正值大婚前的第三日,彼时她的人生已经与前世大相径庭。
于重生后的靳月婉而言,林子铭是一个完全陌生的男人,可偏偏她还拥有这一世的记忆,她记得他们之间的点点滴滴。
记得初遇时,他玩世不恭的模样,也记得后来他的霸道专横,亦不曾忘记他的细致温柔,还有他们之间许下的山盟海誓。
只是这些记忆,却让她内心更加酸楚。
林子铭他爱的,是十六岁天真烂漫,纯净美好的月儿,不是她——三十几许,走过沧桑受尽流离的月娘。
她望着林家送去的凤冠霞帔,心中荡不起一点波澜,这不是属于她的幸福,亦不是她想要的幸福。
然而又当她看到,尚在人世的爹娘,他们面上流露出的幸福笑容时,“退婚”二字,她便再也说不出口。
于是就在众人的欢笑声和祝福声中,靳月婉终究还是嫁了。
可是当她穿着大红嫁衣,步入喜堂的时候,她心中又陡然升起一万个不甘心——李不凡他就坐在喜宴宾客间,可他眼睁睁看着她,和别人同拜天地。
李不凡重生了,却抛弃了她。
她曾默默无闻地跟随他十一年,她求他来世不要忘了她,她说过黄泉路上会等他。
然而,这就是,他给她的幸福——亲眼看着她,嫁作他人妇。
一腔恨意无处安放,那一拜“夫妻对拜”她拜不下去,于是她赫然掀开了盖头,她以死相逼,她想逃离——这不属于她的婚礼。
可林子铭不放她走,趁她不备之时点昏了她,典礼没了她依然继续,自此以后,她便只能是林子铭的妻。
其实靳月婉并不怨恨林子铭,但是她也无法再爱他。
于是林子铭的温柔,冷淡,咆哮,哀求,她全都沉默以对。
那时候的她并不知道,她折磨的究竟是自己,还是林子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