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团里衣都湿透了,外面裹着厚厚的镶毛斗篷,又热又黏腻,一边解开扎袖口的绸带,一边漫不经心地回应道:“哦,怎么说?”
“深藏不露你知道吗?”郑晏半点不累的样子,跳到她面前,倒退着走,语带钦佩道:“你瞧阎师父那将军肚,那睡不醒似的的眼皮子,要不是阿爹说,你会猜到阎师父身上有功夫?”
阿团一想,还真是这个理。武侠小说里破衣烂衫的洪七公、枯瘦白须的扫地僧,病容憔悴的风清扬,哪个“空巢老侠”不是扮猪吃老虎的?当下拍着手笑道:“那可好了,等咱们跟阎师父学成了绝世武功,打遍天下无敌手,就……嗯,就去一统江湖!”
还一统江湖?郑叔茂听得眉头直跳,揪着郑晏的脖领子把他抓回来,斥道:“好好走路!”郑昂原本也累得有些驼背,听完不由自主地抬头挺胸起来。
说话间到了山月居,云氏披着斗篷迎出来,郑叔茂立刻丢下三个小的,快步上前捉住云氏一双手,皱眉道:“天儿这么冷,你出来干什么?手都凉了,快回去!”
云氏睃了他一眼,埋怨道:“你们都是用功的,日日天不亮就往外跑,倒衬得我一身懒骨头。”
郑叔茂哑了,挑拣的目光从身后三个儿女身上扫了一圈,选定了阿团,道:“往后阿团陪你娘睡。”阿团虽然起了大名,一家人仍旧偏爱照着原先的习惯叫。
“不不不,这事还是换圆圆姐姐吧!”阿团一把把郑晏推过去,自己兔子似的试图蹦到郑昂身后躲起来。郑晏撞到郑叔茂腿上,头都没回,单手往后一伸就扯住了阿团的手腕,拔萝卜似的把阿团往云氏那边拉,急道:“练武多累啊,我替你去,你安心睡觉吧!”
两个小儿扭成一团,云氏“噗嗤”一声笑出来,轻轻拍了郑叔茂的胳膊一下,嗔道:“行了,别闹,快回屋换身干衣裳,朝食都摆好了,今儿有羊肉汤,奶白奶白的,香着呢。”
“哦哦!羊肉汤!羊肉汤!”郑晏和阿团同时撒手,欢呼着回屋了。郑昂挺直腰杆,小大人似的对郑叔茂和云氏行过礼,才迈着方步沉稳地往东厢走去。
云氏挎着郑叔茂慢慢往正屋走,忧虑道:“昂哥儿会不会读书读呆了?我瞧他日日绷得这样紧,一点都没有小时候的活泛劲儿了。”
“谁说的?我瞧昂哥儿一点也不呆,他是长大了,懂事了。”郑叔茂反驳道:“晏哥儿和团姐儿才该管教了。”
本是随口一说,可郑叔茂越想越觉得这是个大事。
抽了空严肃地跟云氏试探道:“你说,是不是该给团姐儿请个教养嬷嬷来?”
“教养嬷嬷?”云氏惊得茶都泼出来了。
“别这么大声。”郑叔茂把茶盏从她手里抽出来,低声道:“我这不是跟你商量商量吗?”
云氏招手示意觅松把小炕桌撤了,不解道:“团姐儿才多大,老爷怎么就想起教养嬷嬷来了?”
她在娘家是直到定了亲,因侯府规矩大套路多,才请了宫里出来的老嬷嬷来教导规矩仪态。郑月璧这样的侯府嫡长女也是从八岁上才开始跟着教养嬷嬷一板一眼地学怎么坐怎么站怎么走怎么跪。
让阿团现在就受这份磋磨,云氏可舍不得。
郑叔茂挠了挠鬓角,无奈道:“璧姐儿那教养嬷嬷是八岁才来的,可璧姐儿八岁以前,一走一站就很有章法了。若说团姐儿年纪小,珏姐儿和她年纪差不多,也……”也没跟个大马猴似的上蹿下跳啊。
郑叔茂微微垂着眼睛,心里有隐秘的猜疑,怀疑云氏是不是故意要将阿团养歪,又很快打消这个念头。成婚十数年,他还不至于连真心假意都辨别不出来。
况且,连他也不得不承认,阿团闯祸本事一流,撒娇本事更厉害,耍起脾气那眼刀子像淬了孔雀胆似的,撒起娇来嘴巴又甜得如同抹了蜜,令人不知不觉地就想纵着她,惯着她。
郑叔茂打了个折扣,温言道:“也要她眼下就学得多严整,我是瞧你和窦妈妈都降不住她,找个脾气温和的嬷嬷来,多少教团姐儿有些女孩子的样子。”
女孩子什么样子?就该木胎石塑似的端着笑,坐在后宅给人生儿育女、管家理事,一生离不开头顶上四方的天空?
云氏有些烦躁,攥着帕子硬是没应下:“老爷的意思,我懂了。你让我……再想想吧。”
第三十九章·所谓何去何从
云氏拖了三天,趁郑叔茂去大营,偷偷将阿团叫来,将郑叔茂的打算说了一遍,最后问她:“你想不想一辈子就这样了,困在方寸之间,和一群女人为了眼前的蝇营狗苟斗心眼子?”
也不等阿团回答,先说出她的计划:“咱们不讲究士农工商那一套,我想过了,等你及笄,就在外地寻个好人家,行商也好,士绅也罢,只要老实听话,别的都是次要的。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没上京这么大的规矩,后宅里的夫人插手生意、出门游乐也是有的。到时,你嫁妆厚,背后又有娘家撑腰……”
“我想。”阿团突然出声打断她,云氏一时没反应过来,阿团垂着头,平静而低沉地答道:“我想过这样的生活,阿娘。”
“你傻啊?”云氏咬着下唇,怒道:“阿娘是脱不开了,可你还小呢,怎么就甘心过这种日子?”
“阿娘,你说什么脱不开,还不是为着阿爹和哥哥们?你脱不开,难道我就舍得你们了吗?”阿团垂着眼睛盯着自己的脚尖,坚定道:“再说了,如今的日子,真的就那么不堪吗?对,我们是不能随意出门了,绣花听戏闲磕牙,哪怕就舅舅家,也不过是坐着马车从一个围墙里到另一个围墙里。可阿爹难道不够爱重您?还是哥哥们不孝顺?阿娘你不过就是从职场上的女强人变成了家庭主妇而已。更何况,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兴许更没王法,遇上强征赋税的、拉壮丁的、强抢民女的,我一个人,难道就抗得过了?这世道就是如此,士就是踩在商的头顶上,男子就是压着女子,不是换个人嫁能解决的。嫁到外地,又不是出去上个大学旅游一圈,隔几个月就能回一趟家……”云氏这馊主意根本就是逃避。
阿团飞快地抹了下眼角,胡诌八扯道:“不就是请个教养嬷嬷么,现代还有人专门去报模特培训班呢,就为了走路好看。不是有句话叫‘与其抱怨世界不如改变自己’还是‘要改变世界先改变自己’来着?我应该考个女状元,嘿嘿,哦不对,应该学好规矩选秀进宫给皇帝吹枕头风……”
“瞎说什么!”云氏一脸惊恐地捂住她的嘴,怒道:“宫里是人待的地方吗?就你这样的,死八百回都不够人家算计的!”说完自己也愣了,深深叹了口气,无奈承认道:“承平侯府的规矩,从老侯爷就没立起来,你如今已比旁的公侯家的姑娘松快不少了。”
阿团飞快地抹了下眼角,强笑道:“阿娘你明明都知道的,就是心疼我……心疼我憋得难受,只能在府里瞎折腾。”
云氏咬着牙别过脸去,阿团趴到她膝上,声音轻轻的:“我不走,阿娘,我舍不得你。外头的天地再大,也没有你们重要。”
独自从云氏屋里出来,阿团有些恹恹的。今日家塾休沐,郑晏跟着郑昂去看望摔伤了腿的沈先生了。
四下兜了一圈,也没什么好玩的,信步走到抄手游廊随便捡了个地方一窝,红漆栏杆冷得像冰块,小蛇一样的寒风顺着袖口钻进来。从清早便起了雾,天地间白茫茫一片。
阿团托着腮想,她近些日子是不是太任性了?是因为她一直闹着要上街,还不肯学女红,云氏才觉得她委屈了?
云氏说得轻松,可她与郑叔茂之间本就因阿团生了嫌隙,先不说私底下悄悄给阿团议亲有多难,即便真成了,阿团如愿远嫁,郑叔茂可不懂什么叫追求自由,到时见阿团低嫁,他那气还不得全撒到云氏头上。
云氏真是,半点不为自己考虑。
眼角瞄到天井里有人四下张望,阿团抓着栏杆半跪在游廊座椅上直起背,就见那人脚下趔趄了一下,陡然加速,急匆匆地冲她跑过来,近了才看清,原来是画屏。
“小祖宗,您这是又闹什么呢?怎么一点也不爱惜自己!”画屏扑上来将阿团牢牢搂进怀里,捧起她冰凉的小手一边呵气一边揉搓,抱怨道:“您怎么也不等等奴婢,自个儿就走了?刚才奴婢回西厢,没见着您回来,可吓坏了。窦妈妈险些要揭下奴婢一层皮来……”
阿团逞强道:“我就是随便走走,穿得厚,不冷。”没说完,就打了个喷嚏。
画屏立刻要扒了外头的棉袄给阿团披上,阿团赶紧捉住她的手。笑话,她身上好歹还披着斗篷,画屏就这一件袄,脱了岂不是要冻死?忙道:“好了好了,你别脱,咱们回屋吧。”
一回西厢,银烛立刻张罗着熬姜汤,递上南瓜形的铜胎手炉给阿团抱着,再叫人去云氏那边说一声,姑娘找回来了,顺便把散去外头找人的丫鬟婆子们叫回来。
窦妈妈听说是在廊下找到阿团的,心头突突直跳,直觉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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