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怕少爷不要我了!”瑞生突然死命拿着头往地上撞去,带着哭腔叫道,“少爷别把我送回去,我不想见爹,我不想见他!我不怕他打我,不怕他骂我,可我怕他再送我到那地方去,我不想一两个月躺在床上不能动弹,不想那儿疼得火烧火燎……”
“别哭了!男子汉大丈夫……”
徐勋才喝了一句,可见瑞生那强憋住不敢放声的模样,想到那男子汉大丈夫六个字实在是不能用在眼前这小家伙身上,他不禁颓然叹了一口气,心中对那几乎没有印象的瑞生父亲生出了深深的厌恶和鄙薄。
无论是哪个朝代,净身求进宫都是穷人家给孩子找的一条活路了,这本无可厚非,可瑞生家里分明没有穷到那地步,可做老子的把儿子悄悄送去阉割了,结果谋求入宫却连连碰了钉子,最后干脆把儿子扔到了他这儿来不闻不问,这算什么畜生!
见瑞生那瑟缩发抖的样子,徐勋站起身来走了两步,到窗前打开支摘窗看了一眼那安静地院子里,他突然回头冲瑞生问道:“你爹送你去那儿,是什么时候的事?”
“我娘……我娘死了之后……”
“你娘死后……”徐勋喃喃自语地看着那明月高悬没有星星的天幕,突然头也不回地问道,“那你到我这儿之后,可有你爹或是你家里的消息?”
“没……没有。”
此时此刻,徐勋分外怀念从前那便捷的电脑和网络——哪怕他这房里有不少书籍,但大明律却没有,可即便是那隐约的印象,他也依稀记得这年头自宫求进牵连极广,是个不小的罪名,尤其在他自身难保的情况下,这件事被人揪出来足以让他万劫不复。于是,站在窗前好一会儿,他才转过身来,见瑞生已经蜷缩在了地上,他叹了一口气就上前把人拖了起来。
“身体残了志气不能短,成天哭哭啼啼的像什么话!”见瑞生听了自己这番话,使劲擦了擦鼻子努力挺起胸膛,他屈起食指中指照着脑袋给了小家伙狠狠一下,然后才板着脸说道,“总算你说了实话,若是你以前还有什么隐瞒的,就一块说出来,我不想再有下一次。”
“少爷……”瑞生脑袋上还隐约有刚刚使劲撞头留下的青紫和浮灰,听到这话,他本能地想哭,可看着徐勋那严厉的眼神,他终于硬生生止住了,好一会儿才低声说道,“我没什么其他隐瞒的……只我记得娘从前和爹吵过好几次,爹还冲娘动过手,后来娘重病的时候爹不管不问,娘死了之后对我就越发凶了,还任由后娘打我骂我……爹有次喝醉酒的时候,骂我是徐家的野种……”
此话一出,瑞生固然又是泪流满面,徐勋的脸色更完全阴沉了下来。瑞生虽已经十二三岁了,可一直长在乡下不怎么通人情世故,人又有些死心眼,兴许未必明白父亲那态度背后的蹊跷,可他从这些言行举止里头怎会猜不出来?只这年头又没有DNA,谁知道真假?
“好了,别说了!”
再次沉声喝止了瑞生,徐勋少不得又在房间里来来回回踱起了步子。重生以来,他在这一世的牵绊算不上多,瑞生怎么也能算一个。小家伙认真到认死理,忠心到犯执拗,虽不及金六油滑,可对他尽心竭力总是真的——是不是徐家谁留下的种暂且不论,如今要紧的是,还有谁知道这事,知道这事的人又会不会利用这事兴风作浪?
思来想去,正烦乱的徐勋索性一把将窗户推开得老大。随着外间一阵风卷了进来,他恰好看到一个人影轻轻巧巧飘落在地,随即朝他这边看了过来。四目对视之间,虽说那人一身夜行衣的装扮,可他心中已是了然,当即冲人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从前自己独居一处,大半夜的出去走一遭已经习以为常,但如今在徐家不过借住两日,这一次夜半归来就被徐勋抓了个现行,慧通自然觉得极其懊恼。他想了想就抓下了头上的帽子,也不理会那光溜溜的脑袋在月光下反射着丝丝白光,信步就走了过来。
“这么晚,徐七少你还不睡?”
“大和尚趁着月色这么好的时候出去,莫不是要告诉我去赏花赏月赏美人了?”
徐勋一开口就把自己想说的说辞都给抢了,慧通一时哑然,走上前来隔着窗户一瞥,隐约看见瑞生正耷拉着脑袋站在房里,他立刻就明白了过来。他有心把话题岔到瑞生身上,却不料徐勋咳嗽一声就吩咐道:“瑞生,先回去睡,你的事情明天再说!”
等到瑞生耷拉着脑袋答应了,起身一步三回头出了房去,徐勋上去把门一关上,就这么站在窗口看着慧通说道:“大和尚,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我知道你身上有秘密,也不想追问那许多,但你既是要救徐大叔,有些事情我们是不是该坦诚些?你既是知道瑞生那些隐情,还有功夫和我卖关子?你该知道他的事情若是见光了,那是什么罪名。”
慧通双手搭在窗架子上,一本正经地说:“我当然知道。弘治五年,当今皇上下过圣旨。今后敢有私自净身的,本身并下手之人处斩,全家发边远充军。两邻及歇家不举首的问罪。有司里老人等,仍要时常访察。但有此等之徒,即便捉拏送官,如或容隐,一体治罪不饶。”
他仿佛不觉得自己原原本本复述一道圣旨有多诡异,就这么眼神玩味地看着徐勋:“徐七少,你一头自己的难题还没解决,宗族大会后日就开;一头徐八还在南城兵马司衙门押着;一头还有这小家伙的顶天麻烦。要三样齐头并进,你不觉得你高估了自己的能耐?比如瑞生这一头,你把人悄悄送走……”
徐勋听到慧通犹如吃饭喝水一般轻易地复述了那道圣旨,再想起此人半夜三更高来高去的光景,心中情不自禁地浮现出了东厂和锦衣卫两个名词。只不过,想想弘治一朝的厂卫再落拓,也不该是如今的慧通这模样,他一面飞快地思量,一面似笑非笑反问了过去。
“说到徐大叔的事,假如任凭你用那些小手段把他捞出来,那以后怎么办,你俩真当一辈子黑户?至于瑞生,万一别人就像你卖关子那样早知道他的事,半道上把人截下来,亦或是把他爹拎出来随便做个证,那时候我这不举不告的罪名就坐实了。就连在我这儿借住过的你,也未必能轻轻松松脱罪吧?”
“徐七少怎的不说你自己的处境?你莫非真的以为,如傅公公那样的人物,真的会就因为你一桩救人义举对你青眼相加?”
一老一少你眼看我眼,慧通见徐勋渐渐露出了狡黠的笑容,心头不禁一突。果然,下一刻,他就看到对面的少年郎冲他挤了挤眼睛。
“大和尚这般消息灵通,不去给厂卫做眼线真可惜了。”
第四十五章 真面目(下)
“民间都说东厂和锦衣卫这种地方人才济济,怎么没把大和尚你给挑过去?”
见徐勋接下来说了这么一句,又笑吟吟地看着自己,慧通和尚轻轻吸了一口气,藏在袖子下头的手又缩了回去。有道是人遭巨变一夜开窍,这种事他这辈子见得多了,但如果说徐勋能够猜到他当年的身份,那实在是太骇人了些,他几乎就要把人当成妖怪看。即便是从他刚刚一时嘴快透露的消息里头觉察到厂卫两个字,这小子也实在是非同一般。
隔窗相望终究太过言情,话都说开了,徐勋自然不会继续维持这种诡异的对话模式,亲自出去打开门把慧通请了进来。只是两人谁也没坐下品茶谈天说地的兴致,就这么站在东屋里你一言我一语直截了当说起了话。
“大和尚今晚鬼鬼祟祟出去这一趟,是为了徐大叔的事?”
“为了他,也为了你。徐八的事情,应该不完全是你带累的。他看似寻常破落户,只祖上却是光鲜过的,如今京里那位当家的病得七死八活,其他有希望的不免把他当成了眼中钉。这一次要是他死了,别人就该松口气了。”
说到这里,慧通顿了一顿,这才没好气地说道:“当然,你既这么有底气,我顺便也去打探了一下你的事情。你和徐八阴差阳错救了那位傅公公唯一的嗣子,于是傅公公在清平楼上见了你一面,没错吧?只不过我得提醒你一句,这位傅公公从前在京城的时候,人送称号玉面妖狐,常使人有如沐春风之感,但背后算计人的时候却又狠又厉。”
“可我身无长物,处境岌岌可危,傅公公难道还能从我身上图谋什么?”
面对徐勋这不咸不淡的反问,慧通不禁为之哑然,老半晌才僵着脸冷哼道:“谁知道那种大佬谋划什么,总之被看中了未必是好事,你自个最好有个数!再说,南京这边科道言官新近上了奏折,恳请皇上裁汰那些冒功升迁的冗官,尤其是这些个太监的嗣子家人之流,傅公公想来正焦头烂额,未必有时间顾着你这小娃儿。”
“可是,傅公公还送了我这小娃儿一张大红名刺。”
此话一出,徐勋果然看到慧通那脸上豁然露出了掩不住的惊讶诧异,心中立时猜到这和尚固然是非同小可,却不至于连这等只有区区数人知晓的事也能打探到。稍稍扳回了些上风的他并没有趁势进击,而是笑眯眯地说:“大和尚既然打探到了这许多事情,想必我徐家那些长辈背后的人物,你也问清楚了?句容赵家是什么根底,可否赐告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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