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语气愈发沉痛:“都是我的疏忽,我早该想到的,明知准了杜荣致仕会惹毛他,却未想到,他会去对你下手。我竟是如此粗心!若真是,真是……”
他再次搂紧她,在她耳边叹了口气,“还好你没事。你说得没错,倘若你一时激愤与他当场反目,他声称做得出让你再见不到我,确实不是危言耸听。真要到了那地步,我即便将来还能反手制住他,又如何才能救得回你?我真不该拿你去冒险。”
绮雯讶然:“您是说,他现在确实有了不怕与您撕破脸的底气?”
皇帝顿了片刻,道:“你想想,若是他当时真去对你动了手,将来会如何?”
绮雯沉默下来稍一琢磨,也不禁脸色严峻。
那里是宫女下处,依照规矩潭王进宫只能进出慈清宫,但只是私闯一次宫女下处,说出去也算不得多严重的罪过。他真要在那搞出点是非来,事后大可以说是因与她这个宫女的私情所致。
被外人看在眼里,一个亲王竟然自贬身价跑去下处寻一个宫女,那铁定是她这宫女耍手腕勾引人家的啊,这样无耻下作的狐狸精,死了都不值得可怜。她还如何讲得出理去?
真说出去,根本不会对潭王的风评构成什么实质打击。
潭王已让太上皇后相信他对她有情,到时太上皇后定会体谅他情之所至,主动帮他遮掩抹平。皇帝若想明着追究,就会被太上皇后视作为争风吃醋不顾兄弟情意,若想暗着报复……真要见到绮雯被潭王弄死了,他还不方寸大乱,更易被潭王拿捏?
原来自以为安全的这个后宫,其实根本没那么安全。绮雯心下不禁后怕,说道:“如此一想,他根本是有恃无恐。甚至说,当时真来杀了我,形势反而更对他有利。大概只为求个稳扎稳打,还不想与您激化矛盾,他才没动手。”
“不光如此,”皇帝微眯起眼睛,“是我往日有意在朝堂上表现得暴躁酷烈,一是为了震慑群臣,二也是故意让外人将我视作冲动易怒之人,好放松警惕。源瑢已多年未见我,对我的性子拿捏不准。他是一面觉得对你下手势必激怒我令我方寸大乱,一面又没把握能应对暴怒的我,才暂时不敢轻举妄动。不过……”
他偏过头望向绮雯,“你又是为何认定我会冲动行事?我在你眼中,难道竟是一个发起怒来不管不顾的人?”
绮雯不期他一句话岔到了这里,一时愣住,答不上来。
“是了,你是前日见我为母后苛待你的事发了一顿脾气,便以为我会关心则乱、急中出错,才这般怵怵探探不敢对我明言。”皇帝目中竟又依稀闪出了笑意,“那依你看,我听了他这般欺负你,是冲动好,还是不冲动好?”
冲动表示关心则乱,却可能莽撞行事,不冲动表示沉着应对,却又显得没那么关心。
看样子他是没冲动,绮雯有点懵,他此刻的反应,与之前所料相距太远,她直言回答:“当然是不冲动好了,我这人可务实了,我知道您听了会生气,会想替我出气,但绝不会盼着您关心则乱冲动行事啊。就好像我若是落了水,明知您不会洑水,就绝不会盼着您跳下水来试着救我一样。现在三王爷明摆着就是想要您冲动,您一冲动,一乱了章法,就是正好着了他的道儿。到时对您对我,都半点好处也没。”
“说到底,你怕我冲动,是怕我折在他手上,是关心我。”皇帝目光温柔好似月色朦胧,轻抚着她的长发,“委屈成那样,绝望成那样,你都还在替我着想,老天怎就会赐了你这么好的一个人给我呢?一定是我上辈子修了什么好福气。绮雯,你真好。”
“……”这都是什么和什么?绮雯感到一股酸味自牙根狠狠蔓延开来,状如石雕的人实在是不适合说这种倒牙的酸话,这不是他的范儿啊。
皇帝看着她的神情也觉好笑:“我问你,你可曾见过我冲动行事?”
绮雯直愣愣地看着他没说话。
皇帝再问:“那你可曾听谁说我冲动行事过?”
绮雯仍然没说话。
皇帝轻哂:“你既没听过,也未见过,单是听见我发了几句母后的牢骚,便认定我是个会冲动行事的人,是否太过偏颇了点?我当时是发了脾气,可不是也没做什么么?你好好记住,我这人最看不起冲动之人,我一向信奉的是,别人越是惹了我,我越是要隐忍不言,从长计议,绝没冲动行事去拼命的道理。”
他说得有几分激动,索性坐了起来,目中光华隐隐,“正所谓,想咬人,就不能露齿。那个当面顶撞我的宦官虽最后被我沉进了昆阳湖,面上我可是一丁点的火都没朝他发的。源瑢……他越是想看我冲动暴怒,我越不可能叫他得逞!”
绮雯也跟着他坐起来,怔怔道:“您……看见三王爷与我在慈清花园里那回,没冲动?”
“……”皇帝当即卡壳——那事他已经忘了。
他确实从不认为自己是个会冲动的人,平生好像就冲动过那一回,是唯一一个人生污点,偏被她逮着了。那回发脾气就像鬼上身,根本无从解释,这会儿要再分辩说自己绝不会再犯,也不知她还会不会信。
“您自己说过,遇上我的事,就难免变笨了。”绮雯继续补充。
“那你看我现在冲动了没?”皇帝没得可解释,只能寄希望于事实胜过雄辩。
他刚才这一阵眼中是闪烁着一些戾气锋芒,语气也透出些许激愤,但距离失去理智明显还远得很。绮雯也就信服了,松口气道:“看来倒是我关心则乱了。”
皇帝点了她的鼻尖一下:“可见,你才真正是遇上了我的事,就变笨了呢。”
绮雯心说,可不就是嘛,恋爱中的人都是傻子。
气氛已在不知不觉间彻底转变,悲愤压抑不说荡然无存吧,也被冲淡得没剩多少。
“我确实是怕。”绮雯道,“您有情,他无情,您就比他多了一个老大的弱点,但凡有感情的人就难免感情用事。我看到他那么有恃无恐,确实是怕……”
“这样也好,你的恐惧被他看去,他才能信,也才好给我反手与他算账的机会。”皇帝眼眸中又有骇人的寒芒闪过,唇边露出自信的冷笑,“原来我尚不确定你能帮得上我多少,现在确定了,你竟是我决胜的关键。”
绮雯眼睛闪亮,大感兴味地往前凑了凑:“此话怎讲?”
皇帝含笑道:“方才我说对付他仅有四场胜算,但听完你这番话,确定了他的态度,这胜算就再不是四成了。”
绮雯忙问:“那是几成?”
皇帝缓缓抬起右手,比了一个“八”。
绮雯惊愕不已,这一会会儿工夫,就翻番了?
“你想听我如何布局的么?”皇帝问。
“想听,也不想听。”
皇帝笑:“到底是想听还是不想听?”
绮雯有些语无伦次:“您觉得我该听我就听,觉得我不该听我就不听,都听您的……那个,其实是因为,三王爷本就是差我来套取您的计划,如今您却真要与我说起这计划了,难免让我觉得,像是咱们都着了他的道儿似的。”
“谁着了谁的道儿,还不好说呢。”皇帝脸上虽仍笑着,目中的锋芒却愈发刺人。连绮雯看了都觉有些肝儿颤,他是没冲动,但着实是动了怒的。
这怒气就像积聚在天边的阴云,暂时还未呈现盖顶之势,甚至乍一看还挺绚烂好看似的,实则可能片刻之后便化作狂风骤雨,令人难以抵挡。
第62章 所谓计划
绮雯原先就一直觉得,他表面上畏首畏尾,实际早有筹谋,这回果然得他亲口确认。这丫果然是咬人的狗不露齿啊……这么说自家男人似乎不大对劲。
不过,真听完了他的具体讲述,她又觉得不怎么把稳,这所谓的计划,听起来并不像想象得那么周密高明,那么令人拍案叫绝,甚至,成功率都不显得特别高。
“您这计划,怕是还需进一步完善。”她很委婉地发表意见。
“那是自然了,”皇帝抱着手臂坐着,表现得既谦逊又从容,“我是听了你方才的陈述才刚想好的计划,能不需要完善么?不过,大体也便如此了。”
原来是临场发挥,绮雯心里更加觉得不靠谱,这事怎就像闹着玩似的?什么八成胜算,自己怎看不出来呢?潭王真能像他所设想的那么听话?
不过,今日经历的一大心得,就是发觉自己在他们兄弟面前是个菜鸟,远没有他们手腕高明。看出他确是胸有成竹的,绮雯也就情愿不做多想,去信任他,仰赖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