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夫人关心。”聂三虎微微躬身,算是行了个礼,叹道,“我只是得知了皇帝驾崩的消息,想到他死了,我家上下几十口的仇也随着他的死付诸流水,有些感怀罢了。”
世上最郁闷的事情是什么?就是你磨刀霍霍,准备有朝一日手刃仇人的时候,仇人死了。
他们离京城远,皇上那种不体面的死法他们自然不知道,传来的消息只是皇上驾崩了。
一想到仇人很有可能是寿终正寝,聂三虎能高兴的起来才怪。
“报仇什么的……只是生者的意愿,你死去的亲人未必愿意看到你为他们报这个仇。听说你们家就剩你一个人了,那就更应该为了死去的亲人好好的活下去才对。”未秋轻声说道。
名门遗孤蛰伏二十年,为家族报仇,干掉皇帝的故事可能只是个传奇,想要把传奇变成现实,太困难了。她不是聂三虎,没有感受过抄家灭族的切肤之痛,自然也不能认同聂三虎为了想办法报仇,居然沦为土匪的做法。
就是秦隽遇到什么不测,未秋绝不会让秦衡和茜茜为他报仇,没什么比好好活下去更重要。
“夫人说的是。”聂三虎低低的笑道,“我只是一时想不开,劳夫人挂心了。”
未秋便转身回去了,躺到床上后,想起聂三虎的眼神和笑容,忍不住摇了摇头。
这人的面容和眼睛好像蒙上了一层纱,所有的情绪都隐藏在纱背后,叫人看不透他真实的想法。
她知道聂三虎没把她的劝告听进去,这人有才华,有胆识,聪明,心性坚定,哪是旁人三两句话能够劝动的。
第二日天才蒙蒙亮的时候,船就已经靠岸了,周刃和卢炳带着人马将几百车粮食搬运下了船,插上了周氏的旗帜,一路浩浩荡荡往巴陵府的方向赶去。
在太阳即将跃出地平线的那一刻,未秋看到了巍峨的巴陵城门,青灰色的墙砖被朝阳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华。
这一路上的流民比之前遇到的更多,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站在路旁,甚至路边不远处堆着死人,严寒的天气里虽不至于腐烂,但面容枯槁,甚是吓人。
然而这些流民对于这些尸体视而不见,只是跟在他们粮车后面,周刃派人驱赶了几次,流民还是越聚越多,不多会儿功夫,隐约有上千人的架势。
卢炳怕这些流民哄抢粮食,他们虽然身手好,但架不住流民多,还是抵挡不住,便让随行的二百士兵,一路走,一路喊,告诉那些流民他们是朝廷派来的送赈灾粮食的官员,进城就会搭灶施粥,若是有人哄抢,立刻就地斩首。
即便这样,也阻挡不了越来越多的流民聚集在粮车后面。然而巴陵府城门就在前方几里路的地方,周刃等人便管不了那么多了。
饶是未秋见惯了解剖室的尸体,此刻看到如此惨状也忍不住心惊肉跳,六月早就把头埋在了未秋怀里,吓的不敢动弹。一路上都在贫嘴吵闹的井麒,也紧闭嘴巴,缩到了马车角落里。
他从来没见识过这么可怕的流民群,他对流民的认知,不过是京城那些躺在街边晒太阳的乞丐,赶车的车夫一甩马鞭,他们就吓的赶紧端着破碗跑走了。
这时,卢炳骑马奔了过来,和未秋的马车并齐走着,冲车里面沉声说道:“井二少爷,还请下车。”
井麒大惊,身子往后一缩,叫道:“要我下车干什么?”
“让你好好看看这巴陵三府的惨状,回去跟你那惯会耍心机玩权术的祖父讲讲!”卢炳说道,见井麒没有出来的意思,便冷笑道:“你是自己出来,还是让我带你出来?”
井麒哭丧着脸,磨磨蹭蹭的说道:“表姐夫,外头好吓人,你们这样会惊吓到我的……”
“快去吧!”未秋说道,撩开了帘子,车外卢炳面无表情的看着井麒,已经开始活动手指手腕了,一副要开揍的架势。
井麒立刻怂了,挨卢炳的打和挨六月的打,那是一个地下,一个天上,他除非是不想活了,才去让卢炳揍他。
“你们真冷酷……”井小爷很悲愤,皱着眉,苦大仇深的往车尾爬,“要不是我,你们能顺顺利利的走到这里?到地方了,就翻脸不认人了!”
未秋看不惯井麒那磨磨蹭蹭下车的动作,一脚踹到了井麒屁股上,把他给踹下了马车,看着他笑道:“二弟,你此行不虚嘛,终于认识到了我们的本质了,我实话告诉你,我们不仅冷酷,还无情,还残忍,还会无理取闹哟!”
虎落平阳的井小爷无奈的揉了揉屁股,走到了卢炳身边。
他很不愿意面对这些,好像躲在马车里,就不会看到外面这些骇人的景象,他还是那个锦衣玉食的贵公子,烦恼的不过是抢不到花魁,在狐朋狗友面前丢了脸,他不用操心这些看似和他不相干的事,也不用知道在京城里看起来轻描淡写的朝堂倾轧,不过是他祖父父亲几句话的事,在地方就是上万乃至十几万条鲜活的生命,像凋零的花朵一般,陈尸在他面前。
正文 206.第206章 重逢
六月在马车里不屑的嘟囔道:“什么人啊,看见这就怕?”不说卢炳他们了,就是那随行的二百军士也没跟井麒一样害怕。
井麒不自然的回了一句,“你还不是一样?你敢下来?”
“你要跟我比?你还是不是个男人啊?”六月啐了一口。
一向爱和六月斗嘴吵架的井麒这会儿上却没有接话,看着粮车后面旁边跟着的流民队伍,忍不住叹了口气,涌上心头的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一行人进入城后,聂三虎组织人手就地搭灶熬粥,卢炳他们则是护送着未秋和六月先去了太守府。
据他们进城时听守卫说,朝廷派来的钦差大臣如今住在太守府中。
而巴陵太守早在流民造反的消息传过来后,不等造反的流民打过来,就先带着家眷跑了,现在太守府里只剩下了他们没带走的下人。
未秋以为到了太守府就能见到秦隽,然而太守府的下人们告诉他们,秦大人去巴陵下属的县里施粥了,没有在府中。
虽然有些遗憾,但有了秦隽的消息,而且听起来秦隽安安稳稳的,未秋这才放下心来。
太守府的下人看未秋这阵势,便知道未秋身份尊贵,给未秋和六月安排的是太守府最好的院子。
看摆设,像是老夫人的宅院。
六月进屋后,直接往床上一倒,沾着枕头就睡着了,发出了轻微的呼吸声。未秋笑了笑,轻手轻脚的给她盖上了棉被,这一路,六月没少跟着她吃苦受累,着实辛苦。
顾不得收拾行李,未秋便在临窗的桌前坐下了,让下人送了热水进来,化了砚台中的墨汁,提笔就给京城的祝氏他们写信。
她得赶快告诉他们,她已经带着粮食到了巴陵,和秦隽汇合了。这一路的艰难险阻,担惊受怕她只字未提,又单独给了井昭一封信,告诉他若是他们回不去了,请他护送陈氏夫妇带着两个孩子回汴州。
今天虽然依旧寒冷,却难得是个晴天,窗外的冰棱垂了有一尺长,在阳光下折射出了五彩的光晕。
春天马上就要来到了,未秋心中微微感叹,放下了手中的笔,刚要起身,抬头就看到了秦隽,站在窗前,注视着她,一双黑色的眸子盛满了浓的化不开的爱意。
这是他们分别了二十余天后,头一次见面。
阳光照射在秦隽的身上,斜长的身影照在了窗棂上,朝阳给他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光,让他整个人看起来都柔和了许多。
未秋忍不住想起他们头一次见面的时候,到现在都已经七年了。那个时候的秦隽习惯板着脸,严肃正经,后来她才知道,这不过是秦隽为了掩饰自己的手段,真正的他其实不是这个样子的。
然而当初秦隽吸引她的那些特质,到现在仍然没有变过。只是秦隽这个人,随着岁月的沉淀,由原来涉世未深的青涩小子,变成了现在沉稳内敛的男人。
就像是一口平静无波的古井,谁也不知道看似清澈的井水有多深,也不知道井水中藏着什么。
又像是一瓶埋藏多年的陈酿,越久越醇厚,处处散发着吸引她的味道。
未秋站起了身,隔着窗和他对望,眼里盛满了笑意。
秦隽温柔的笑了起来,向她伸出了手,轻声说道:“出来吧。”
未秋笑了笑,踩着椅子上到了桌子上,在秦隽的笑容中推开窗户,扑到了秦隽怀里。
抱住了秦隽温暖宽厚的胸膛,未秋鼻子一酸,眼泪便落到了秦隽的蓝色棉袍上,晕染出一块深色的区域。
秦隽把未秋抱的紧紧的,在未秋耳边亲吻着,喃喃说道:“秋儿……”他有太多的话想说,太多的事想问,然而话到嘴边,他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他从来都知道未秋是个重情重义的人,然而当他得知未秋为他做到这份上,还是动容的不知该如何诉说心中的情意。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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