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先生——”宗瑛稍稍侧过头,声音低得几乎要贴到最近才能听清楚。
盛清让偏过头对上她的视线,她语气恳切:“我很饿。”
“我知道。”盛清让同样低声回她,“实在是对不起,请你……再等一等好吗?”
盛清蕙这时突然递了一颗糖过去。
盛清让接过糖,拧开脆脆糖纸,一颗咖啡色太妃糖就躺在泛着银光的糖纸上。
他将手伸到宗瑛面前,宗瑛飞快地拿起来塞进嘴里,别过脸看向窗外无边的夜色,干巴巴地说了一声“谢谢”。
一路都是平静的,一到家却又翻起大浪,简直同外面的台风天一样难以理喻。
一众人将大哥安顿在卧室,二姐将盛清让喊去隔壁问话,房间里便只剩盛清蕙及宗瑛。
盛清蕙看二姐出去,稍稍等了一会儿就下了楼。
宗瑛留在房内,隐约能够听见隔壁气势汹汹的斥责声:“倘若不是你那天提,大哥断然不会去找德国人转让!更加不会约到华懋饭店去!好好一个人现在居然残废了!如果再有个三长两短,看我不在祖宗面前打断你的腿!”
一到了责骂怪罪的时候,就又当作是一家人,甚至连祖宗也要被架出来。
宗瑛觉得似曾相识。
隔壁二姐怒气不减,言辞中却少新鲜内容,无非是将大哥受伤的所有责任推到了盛清让身上。
但宗瑛分明记得,是大哥自己约在华懋饭店,并且主动将时间从早上改到了下午四点半——倘若不改时间,既不用逼得盛清让一大早着急忙慌赶回租界,大哥自己也能避免遭遇空袭。
甚至连她也不必被扯进来,更不用经受从爆炸中死里逃生的创伤。
宗瑛坐在椅子里不出声,房门突然被推开,盛清蕙端了一个木托盘进来。
托盘里摆了四个菜碟子,还有一大碗米饭,一碗汤,冒着热气。
“都是热过的。”盛清蕙放下托盘同她解释,“是三哥哥下车时悄悄同我讲的,叫厨房给你准备一点吃的。”
宗瑛拿起筷子,又讲了一声“谢谢”。
盛清蕙瞥一眼病床上的大哥,说:“你救了大哥的命,应该我家谢你才对的。”她对宗瑛充满好奇,但这时候又不好多问,就只能看着对方吃。
宗瑛进餐快速,却看不出半点狼吞虎咽的不雅。
她节奏和动作都控制得很妥当,盛清蕙想。
十分钟后,托盘上的饭碗、汤碗、菜碟,全部空了。
宗瑛双手置于托盘两侧,盛清蕙回过神忙说:“放在台子上就好了,佣人会来拿的。”
既然清蕙这样讲,宗瑛就容托盘这么放着,默不作声地坐在椅子里,一只手伸进裤袋。
听着隔壁没完没了的训斥声,宗瑛在犹豫要不要抽烟,可盛清蕙一直坐在对面打量她。
她正打算起身出去,盛清蕙终于忍不住开口询问:“宗小姐……你是从国外回来的吗?”
宗瑛穿着昨天下班换的便装,短袖长裤运动鞋,全身上下,不管是衣服料子还是鞋子的式样,看起来都与现在的流行很不同,盛清蕙便猜测是舶来品,加上她觉得宗瑛作风很不寻常,就更愿意相信她是从异乡来。
宗瑛面对探询,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
盛清蕙又问:“所以你实际是……医生?”
是医生吗?曾经是,现在可能也算,但严格意义上又不是。宗瑛抬眸反问:“重要吗?”
盛清蕙被反问住了,她探询这些有什么意义呢?但她又实在看不明白对方的意图——这个人为什么要住在三哥哥的公寓里,又为什么装作是三哥哥的助理?她想不通。
两个人沉默着坐了很久,宗瑛见对方不再发问,起身打算出去抽烟。
盛清蕙转过头去看她往外走,却突然见她伸手扶住了门框,紧接着几乎是瘫下来。
可能因为经历了白天的爆炸,也可能是手术过程中精神高度集中,宗瑛的头痛发作得虽然突然,也在情理之中。
盛清蕙连忙上前询问,但宗瑛发作起来全身肌肉都紧张,哪里还能多讲一句话?
恰好佣人这时候上楼来,盛清蕙就喊她帮忙,将宗瑛送到自己房间里去。
隔壁房间里,二姐从大哥遭遇空袭这件事一路扯到工厂迁移,她讲“现下河道也被封锁,想要迁厂,只能从苏州河绕路,用脚趾头想想也晓得这个事情多么危险”的时候,盛清让频频低头看手表。
时间一点一滴逼近晚十点,一向沉得住气的盛清让也坐不住了。
他突然起身,只同二姐讲了一句:“我有急事,先告辞。”说完他起身拉开门,直闯隔壁房间,然房间里哪还有宗瑛?
盛清让陡然慌了一下,大步走向客房逐一看过去——一无所获。
他手心在瞬间渗出汗,茫然四顾,喊道:“宗小姐?”
客厅里的座钟响了,铛铛铛地敲了十下。
在卧室中护理宗瑛的盛清蕙疑惑地起身,推开门走到楼梯间,问佣人:“刚才是不是三哥哥在喊宗小姐啊?”
佣人不确定:“好像是吧。”
盛清蕙四下看看,没有发现盛清让的身影,咕哝着“见了鬼了,三哥哥人呢?”
十点三十分,薛选青在699号公寓等宗瑛。
她今日一大早就收到交警队的通知,因为她的车违停在马路中央,而且停得离奇到吓人——里面一个人都没有,目击者声称:“那个车开到那里,遇到红灯停了一会,红灯结束之后就死活不动,跑过去一看根本没有人!册那,见鬼啊!连门都没有开一下,也没有人下车!”
抛开罚款扣分不谈,她很有必要找宗瑛聊一聊。
宗瑛最近的举动简直不正常到了极点,这让她非常担心。
因此上次趁着换锁,她留了一把备用钥匙。尽管很不道德,但她顾不上那么多了。
十点三十一分,她听到脚步声,又听到钥匙的响声。
薛选青悄无声息地走到门口,隔着一扇门,她辨听出外面的人正拿着钥匙试图插.进缩孔,但不知道是钥匙拿错了还是什么原因,死活无法如愿。
钥匙声消停了,薛选青突然压下把手,打开了门。
作者有话要说: 薛选青:好啊,这个民国无知boy,终于被我逮着了。
青哥如愿活捉到一个开门锁(但是不知道锁已经被换了的)民国无知boy---------
说明:
1.昨天又查证了一下,沙逊大厦(华懋饭店/和平饭店)是于下午4点27分被炸,因为饭店入口处的钟表被炸坏了,因此时间永远停留在了这一刻。特此更正。
另,这两颗炸弹落下的时间应该只差几秒,之前说十几秒应该也也不对,特此更正。
2.大世界剧院于同天下午4点45分左右被炸,死难者多为北岸难民和当时聚集在此看热闹的市民,大概有六百多人死亡(法租界警方数据),最初报道也有说死伤五千人的,具体数字仍有争论。
第19章 699号公寓(19)
门打开的刹那,一个强作镇定,一个抬眸审视。
薛选青挑眉问:“找谁?”
盛清让从声音辨出她就是先前撬锁的那位女士,于是立刻寻了个借口:“抱歉,我可能走错了楼。”
他完转身就要走,薛选青瞥一眼他手里的钥匙,讲:“不对吧,这把钥匙就是这里的。”紧接着继续揭穿他:“大概不是走错门,而是不晓得锁换了吧?”
话到这份上,盛清让避无可避,索性不打算避了。
他收起钥匙看向薛选青:“那么请问,宗姐是否在家?”
薛选青没料到他问得如此理直气壮,但还是如实回:“不在。”
盛清让问得委婉:“我记得这是宗姐的房子,是她邀请你来的吗?”实际却是同样在揭穿薛选青“不问擅闯”的事实。
薛选青冷不丁被将了一军,显然不爽,冷眼反问:“她邀不邀请我同你有什么关系?你是她什么人,怎么会有钥匙?”
“朋友。”盛清让如是答道。
“朋友?”薛选青借着门口廊灯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这个人从头到脚透着一股老派作风,连公包都是复古风格。她问:“哪种类型的朋友?”
“比较特别的朋友。”
法敷衍但值得深究,薛选青下意识觉得他同宗瑛最近的异常表现有直接关系,因此侧身让开,请他进屋:“既然都是朋友那就进来坐坐,不定宗瑛过一会儿就回来了,你是伐?”
“是。”盛清让在这个时代除了这间公寓外本就无处可去,当然赞同她这个提议。
他从薛选青身边走过时,薛选青敏锐捕捉到了一些不寻常的气味——火药味、血腥味,甚至消毒水的味道。
薛选青察觉到其中怪异,低头瞥了一眼他裤腿,隐约可见血迹。
她默不作声关上门,进厨房取了一只透明玻璃杯洗净擦干,往托盘上一搁,拎起水壶将杯子注满。
薛选青将盛着水杯的托盘往茶几上一放:“不要客气,喝水。”
盛清让道了声谢。
薛选青摸出烟盒点了一支烟,抬眼看向茶几对面的盛清让:“贵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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