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天宁看到他对祝姑娘时的冷漠态度,不由暗暗咋舌。
若是小雾儿被惹哭了,无论是她对还是她错,陛下恐怕都会好生哄着。哪里还会去管甚么“成大事”去?
如今人家别的小姑娘窘得哭了,他非但不怜香惜玉,反倒毫不留情地斥责。
这区别对待得……也太明显了罢……
他在这边看到霍云霭后心下放松,其兄长却是如临大敌。
郑天安听了霍云霭的话,捋捋胡须,说道:“你口中所谓的‘技艺高低’,不过是凭着你一人喜好罢了。又怎能做得了准。”
“若我的是只凭自己心意,那郑大人的,恐怕更是如此。王老先生一向以客观公正著称,如若不然,也不会被请了来作命题之人。”霍云霭指指清雾的画作,“难道郑大人认为,这般情境相融的画作,竟是远不如那样平庸的一幅?”
白衣少年身材瘦高,往帝师跟前一站,足足高了大半个头去。
郑天安即便再不愿,也不得不承认,年轻的帝王威势十足,让他颇有些难以招架。
他心念电转,思量着解决之道。最后竟是撩起衣袍,当即跪了下去。
“陛下所言,臣不敢反驳,也反驳不了。只因,陛下从不肯听臣之劝言!”
郑天安的一声“陛下”让所有人都僵在了当场。待到反应过来,众人哗啦啦跪了一地,山呼万岁。
待到霍云霭让大家站起身后,偶有几个大胆点的,不敢偷眼去看皇帝神色,便悄悄侧了脸去看郑天安。
——这位帝师与陛下不和、陛下不肯听从其之言语,早已是公开的秘密。
多年前为了沙松一案,郑天安连同祝阁老带着几位御史跪宫门。一跪,就是三天。
几个月前,为了出兵攻打北部来袭的敌国一事,陛下和帝师又起了争执。当年的一幕再次上演,郑天安带着一帮老臣又在宫门外跪着。
当年的时候,先皇刚刚驾崩不久,新帝年少,初初即位,和帝师的关系虽不融洽,在民众之前却还维持着表面的平和。
但是今年夏日的那次争执,年轻的帝王直接和郑天安当众翻脸,丝毫情面也不留,不顾郑天安议和的提议,坚持己见让邹大将军带兵出征。
前几日,前方传来捷报,接连大胜。
自那时候起,郑天安的脸色便愈发不好看起来。
此时此刻,他再次跪在了帝王的跟前,却是为了两幅画作的名次高低。
谁都没有想到,他居然会这般和少年天子公然叫阵。一句“从不听劝”,道出了身为帝师的无奈和心酸。让人扼腕叹息。
霍云霭冷冷地看着郑天安,面如寒霜。
此人当初欺他年少意图谋反,这些年未能得逞,一直怀恨在心。如今眼看着权势一点点从手边溜走,他,竟是连最后的脸面都不顾及了么!
天子和帝师一立一跪,僵持到了极点。情势紧张,一触即发。
恰在此时,一声轻笑响起,打破了此刻的宁静。
郑天宁侧首对郑天安道:“郑大人,做人要厚道。陛下和你说这两幅画的好坏,你和陛下谈身份。这,恐怕不太好罢。”
“有何不妥?”郑天宁低垂着头,底气十足地道:“祝阁老与我是至交。即便我出言护着他的子孙,又有何妨?倒是陛下……”
他朝清雾的方向望去,“陛下为了一个小姑娘,不惜现身与臣对峙。不知陛下与这小姑娘,又有何渊源在里面?”
他重重地叩了个头,“恕臣斗胆,再说一句。陛下年少,行事切忌轻狂,定要仔细思量过后再做打算。”
霍云霭听罢,心里对郑天安更是厌恶了几分。
此人最卑劣不过的,便是总爱将清雾牵扯到他的那些算计里。
当年将清雾送走是如此。
如今,明里暗里地说他是故意护着清雾方才这般行事时,亦是如此。
——郑天安,分明在逼着他做出选择。要么承认和清雾早已相熟,要么,就装作和清雾完全不认识。
只是,如果承认两人相识,少不得要牵扯出多年前的事情来。霍云霭倒也罢了,身为帝王,无甚大碍。但对清雾,一定会有许多影响。
但,如果当众否认两人相识,霍云霭即便这个时候为她争取到了应有的权利,日后却无法再处处护着她。
左右都是难。
霍云霭神色如常,只轻轻蹙起的眉心,稍微显示出了他内心的挣扎。
心念电转间,他突然想起了前几日读古代旧史时的情形。依稀记得,那个朝代里,女子在内宫之中为官,有一个官职可以随身侍奉在君王身侧……
“朕细观其言行,审视其画作,认为此女秀外慧中,性子沉静,实属难得。故而,决定封她‘侍书女官’一职,入宫为官,伴朕左右。”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
所有人都没想到,此女竟有此奇遇。只因被不公正对待时被陛下看到,居然得了个伴君的殊荣。
郑天安没料到霍云霭竟然出了这样一招。一时之间,竟是不知该如何应对才最为正确。
“这小姑娘不过是十一二岁,心智都未成熟,怎能当此大任?”郑天安不轻不重地呵呵一声,捋须说道:“陛下怕是太过任性妄为了。”
身为帝师,有可以教导皇帝的权利。而郑大人,显然将这权利运用到了极致。
霍云霭勾了勾唇角,极其淡漠地笑了下,“原来郑大人还记得朕是天子、是这统治江山的君主。既是这天下都是朕的,那么朕要封一位德才兼备的女子为内宫女官,又有何不可!”
白衣少年铿锵语毕,探手一拉,将清雾拽到他的身边,好好护住。
“若是大人觉得朕此举又是‘年少轻狂’,不如静等几年。短短时日内,她必然会快速成长,让所有人都刮目相看。只不过——”
年轻的帝王微微侧眸望向郑天安,目光冷淡且疏离。
“只不过,在那之前,郑大人一定要注意身体,万不可再为了此事而随意去跪宫门。如若不然,日后她声名鹊起之时,便是郑大人后悔之日!”
第55章
群芳宴中画之一试后来的情形究竟如何,清雾已经不得而知。因为霍云霭与郑天安对峙过后,便带她离开了那个地方。甚至未曾再回头看一眼依旧跪在冰冷地面上的帝师。
因着霍云霭已然表明了身份,之前身穿常服隐匿在人群中的禁卫军众人便现了身形,护在他的身侧。
一路行去,不时有听闻了消息之人赶来向年轻的帝王行礼问安。
霍云霭见诸人问安之时,常常往清雾看去,想来是将之前霍云霭所说封官一事一并听说了。
他不愿女孩儿被人用这般探究的目光看着,就让郑天宁带她先行离去。
回去的路上,清雾坐在车里,郑天宁骑在马上,一路无话。
待到入了府内,清雾终是忍耐不住,出声将郑天宁唤住。待到对方回过身来望着她时,便微微垂了眼帘,嗫喏着说道:“先生,实在……对不住。”
郑天宁看出她面上的愧色,暗暗叹息了声,笑问道:“为何道歉?你有哪里对不住我?”
“这次比试。”清雾思量许久,最终只讷讷说道:“第一,没能拿到。”
之前郑天宁便与她说了,务必要拔得头筹。为了先生的这句话,她前些日子潜心练习。虽然看上去好似她最辛苦,但她知晓,先生付出的辛劳,只比她多,不必她少。
可是今日之事……
即便有王老先生、郑天宁和霍云霭先后为她出声辩驳,但,在宣布了她任职侍书女官一事之后,那个甚么比试的第一便显得没甚要紧的了。霍云霭便直接将她带离了那个地方。
于是,她的名次,应当还是之前定下来的第二名。
将此事说出后,她=清雾正考虑着接下来的话语,突然,头顶上传来轻柔触感。
清雾愕然抬眼,正巧看到郑天宁眸中的笑意。
“你既是尽了力,又比旁人画的都好,何必道歉?”
清雾摇摇头,抿了抿唇,声音有些发紧,轻声道:“质疑之人甚多。想必,还是不够好。”
“你多虑了。”郑天宁叹道:“我和他虽然偏心于你,但这次当众为你辩驳,是因为你的画作真正出众。若其中有太多不足,此刻为师便不会安慰你,而是要与你细数失误之处了。旁的暂且不说。王老先生的评判,总不会出错罢?”
“可是郑大人他……”
“郑天安?”
一提到这个名字,女孩儿脸上瞬间愧疚更甚。
郑天宁此时此刻方才明白,她最忧心的其实不是没能得到第一。
她最介意、最愧疚的,是因为她的缘故,他和他的兄长起了冲突。
郑天宁心下一暖,唇角那不甚在意的笑容就收敛了许多。
他认真地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道:“你放心。我与他的关系僵持已久,绝非一朝一夕的缘故。这次的事情,不过是点燃了个小火星罢了,无甚大碍。不要放在心上。我教导你,一来,是因了陛吓的嘱托,二来,我也很想教好自己唯一的徒儿。你,可明白?”
听闻他这番话、看他这般诚恳地说着,清雾心里头方才安定了些。
她一直知道,霍云霭和郑天宁,甚至是秦疏影,对她都十分“偏心”。若是她和旁人有了冲突,这几个人定然是不分青红皂白先护了她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