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祥跟他走到兄弟中间,跪在他们该在的地方。没有人抬头也没人话,又是静,伴着偶尔的一声低泣,全是哀凄。
殿里掌了灯,随着大敞的殿门外刮进的风,烛影晃在白色灯罩内,扑嗽嗽地响,像是泪滑下脸颊的那种频率。
“都回吧。”
我听见胤禛的声音,很低,得缓慢。回响在殿中,似哀似鸣。
不知是谁应了一声,听不清,前面就乱起来。没有人站起,却能看见那些猛地抬起的头,油亮亮的发辫轻微甩动。抽气,闷哼,混着像是不屑的腔调,一声声汇集起来,尖锐刺耳。
“朕回去……”
这一声更为低沉,却嘭的一声砸在我心里,忍着没有站起来努力寻声看过去,心跳得像要跃出喉咙冲出去扑过去。
胤禛……高无庸跪着从后面快速穿过凑上去,才刚扶住人就靠在肩上,摇晃着向后仰了一下。胤祥从人群里站起走过去,俯在他身旁,我不知他看到什么,只盯着不能动。
从内室出来的只有胤祥,站在前面几乎一揖到地,“老十三不敬,恳请众位兄弟带着家眷先行回府,明日再来便是。”
不知又是谁发出嗤笑,随着笑声已陆续有人站起,像是对峙站在胤祥面前,手指几乎指到脸上,“这就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了。想当年你老十三连朝堂都迈不进一步,现如今倒敢站在这里对我们兄弟大呼唤,还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了。”
“三哥,今日聚此众人皆知,只为皇阿玛,兄弟们心里敬重,皇阿玛自然在天有灵,听得到看得到。”
那些兄弟随声附和,甚至有人低声嗤笑,我分辨着声音心里竟也笑出来。
胤祥仍是直挺挺地站在那儿,还是那一句,“请兄弟们先行回府,孝心,在时有,去时亦有,不减分毫。无论何时何地,皇阿玛定然听得到看得到,自能体会。”
“怎么体会?你们兄弟倒是好端端守在这里,偏要赶我们回去,是为何意。十四弟人还未至,皇阿玛定也知道,我们兄弟岂能离去,自是在这里替他守灵。”
老十吼了这么一句,腾地又跪回到地上,地砖几乎都颤起来。
有人应和又跟着回去跪下,只余几人仍团团围站在胤祥身旁。
“原就是一家兄弟,怎分彼此,十哥执意要留是好意,四哥要大家先回也是好意,毕竟还有家眷。若是兄弟们不肯领情,守灵便是。”
“老十三此言差矣。”老三又开了口,我竟感不到分毫文人气质,咄咄逼人大有唯恐这执掌天下的皇家兄弟不乱之势。“兄弟也是有亲疏的,似你此时,就是嫡亲的,我们兄弟怕是不知远去哪里了,否则……怎能今日方得进宫,今日方能痛快哭上一回。老十得对,十四弟还没回呢,若是此时在京,怕不是当下之势。”
胤祥摇头笑笑,并不答话,老八站在一旁也笑,拍了他肩膀声音一如往昔,温和沉静,“三哥也是伤恸至极,才会如此,十三弟莫怪。你这腿脚怕也受不得累……”
“就是,十三弟腿上的旧疾怕也受不得这般辛苦,不如你先回吧,我们兄弟替你守着就是,没得因此让四哥担心。”老十嘿嘿干笑两声,跪得倒是直挺。
“担心……”老三回身扫向跪了满殿的众人,嗤笑,“他已贵为天子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只怕该要担心的是我们兄弟才对。”
康熙还在这里么?人死后是否真有灵魂,天子是否真能异于常人,这些众生态,相信他知道,早就知道。
那些哀伤全都散了吧,一个登不上的皇位远比躺在棺木中的父亲重要,他们的笑比哭真实。
这就是亲情,最为尊贵的天家亲情,淡漠得心都忘了疼。
☆、275.前尘莫禔Ⅱ
跪着的,站着的,这么多人聚在此处,究竟为了什么。有几个人是真心为康熙守灵,有几个会哭到心里不怨不恨。
不看,不听,自地上站起晃了下,勉强站直,回身穿过众人走向殿门。
“看看,这新皇还没正式即位,家中女眷眼里已没了皇阿玛。也对,夫君的话总是要听,何况还是当朝新君,旁人不回,她自是要回的。”随着笑声响起的讽刺愈发没有顾忌,“怪不得老四这么疼她,就连守灵这种事也能等诸家兄弟跪了大半日方才接过来显得隆重,生怕受了委屈,原是因为调.教得好会看眼色。要不……怎么能在皇阿玛重病之时进到园子里去,我们兄弟却不得其门而入。也不知暗地里做了些什么,才几日工夫,她的夫君就领了继位遗诏。”
我连笑也懒得回了,这些人疯魔了心,所谓文人泼皮起来更是常人不能及,不可理喻。
迈向殿门的脚步顿住,侧耳听身后突然响起的男声,正在变声的弘历像当年的胤禛,拔高的声调怪异刺耳,带着压抑的悲伤,明显的愤怒,没有半平日笑时模样。
“住口,梓宫里睡的是皇玛法,尸骨未寒,后堂里歇的是我阿玛,这么多天了日夜劳累,今日更是辛苦熬着米水未尽,你们全是瞎子不成。不体恤问声安否也便罢了,竟还冷言讥笑,你的忠何在,孝何在,礼义何在。若非你以戴孝之身站在这里,我们敬你是三伯,还真当怕了你不成,由得你在此胡闹嚣张。你们一个个大男人也是身份显贵,不是王爷就是贝勒恁不知羞,十三叔敬你们,你们反联手欺他,不知好歹。如此便罢,竟还欺到我额娘头上,嫌活得长吗?再没眼色的也该知道我额娘该是什么身份,哪里由得你们这般奚落。若是不肯好好跪在这里为皇玛法守灵,就全都滚出去。”
“弘历,过来。”拉了弘历的手攥在掌中,不理会身后接连响起又沉下去的抽气声。这些人欠骂,让个孩子数落一番,虽没有意义,我心里倒畅快不少。
“这就是老四的儿子,教得可真好,亏得还在宫里在皇阿玛跟前学了几日,竟然如此不分长幼。哪一房的?这里哪有你话的份儿。难得你年纪这么识时务,还真把自己当成嫡子了,怕是见到皇位失了心性以为有机可乘,难道你不知道嫡长子虽是早殇,还有二哥?世子太子哪里就轮得到你,当真可笑至极。弟妹莫不是也把他当成亲生的了?日后弟妹若是掌了后宫,这般出言不逊的皇子,不知如何管教。”
“劳三爷挂心,既是后宫之事,便不烦爷们操心。至于嫡亲还是庶出,是否看作亲子,三爷可回去问问自家福晋,相信三嫂会给您个满意的答复。”
“你……”
“我什么?”回身看过去,他已白了面孔,怒目而视,手都颤起来远远地指向我。
看热闹的,唏嘘的,担心的,众生百态,还有方才一闪而过年氏那低垂的苍白面孔。飘忽在她眼角的那抹笑似是了解,略显酸涩带着嘲弄。她见过我最最真实的样子,不知此时,这份细微的嘲讽是对我还是眼前百般刁难的皇亲贵胄,亦或是她自己。
老八踱了两步按下他三哥直指的手臂,胤禟别脸看向一旁,原先跪在地上的老十蹭地站起来凑过去,立在他八哥身后。
兄弟么?他们是兄弟,同仇敌忾就是兄弟,随时可以联起手来,一红一白唱得甚好。胤禛不是,胤祥不是,他们才是。不知那仍被圈禁的大爷和前太子算不算是,甚至那远在京城之遥远西北的胤祯,他是不是。
康熙,这就是你心心念念的儿子们,就是你交给我的兄弟。这样的人,欺我辱我,我却要让他们活。
“三爷今日的话得够明白,你心中想什么,我知道,你心中怨什么,我也知道,句不入耳的,你这口憋闷之气所为何来,怕是此间所有人都清楚,只是……此时此地不合时宜。侮我可以,辱我可以,断不可在此有辱祖先,你们都姓爱新觉罗,该知这棺里躺的是谁。愿意听的,今日散了各自回去,有心的明日请早,有的是你们表孝心的时候。若是不愿,我也不便强求,你们就安心跪在这里,不吃不喝地日夜守下去,没人轰你们。想皇阿玛么?很好,人还在这儿,好好地想可着劲儿想,想到通透别留遗憾。哪个心里不服气的,就在这里对着皇阿玛问,问问皇阿玛为何不把遗诏交到你们手中,问问他老人家为何不把皇位交到你们手中,仔细听听他如何回你们。”
“笑话,皇阿玛如何能回,你们早就料到今日,戏也做得忒好,一家老联起手来在此哄我们玩,当我们兄弟好戏弄么。原以为老四是个会做戏扮清高的,倒看了你,一张利嘴,恁是不逊男人,犹如当街泼妇,如此德行如何掌这后宫。”
拉了气极欲冲过去的弘历揽在身侧,拍拍他几乎与我齐高的肩膀忍不住笑出来,“谁联手哄谁,谁又联手欺谁,我不想知道,我们一家人如何也无谓讲给你听,更不需三爷高看一眼,公道自在人心。话,还有最后一句,到此为止,听好——若是实在放不下,心里想得厉害,就随皇阿玛去,孝心尽足了能日夜侍奉左右,还能下棋谈心把酒言欢,谈佛论道更是行的,不准还能面对面的把皇位的事清楚讲明白,到那时心里怨也没了恨也消了,随时欢迎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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