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人不知道什么时候知道了这件事,也许只是看到了一半的剧情,即便看见自家的亲孙子过于激动,弯腰捂胸大喘气,老人也顾不了许多,怒红着眼圈,抡起手掌就甩上在凡的右脸,恨铁不成钢:“不肖子孙!”
在凡歪在一边没有像预期的那样倔强地站起来,紧紧闭着眼睛,脸色苍白。
这一幕恰好被回家的叔叔和婶婶看见,宋槿蓉是极其护犊的,跑到凡凡身边看见儿子脸上泱红的掌印和苍白的脸色,立即声泪俱下,揪着老人的衣角喊:“妈你不是不知道凡凡他有哮喘!”
老夫人也是又气又急,从来就没有一次是因为被打而导致在凡病发的,这一次也是怒急攻心,没了分寸。
“即便凡凡有病,那也不是他任性妄为的理由!”老夫人狠下了心肠,扭头不去看在凡,厉声道:“我让阿晗这里住,是想让凡凡有个好榜样,谁知他好的不学,竟学坏的地方,他已经十六岁了,不是六岁不知道人情世故的孩子!有半点不合心意的事情就避而不见,凡事强出头一点也不会忍让!学习又拼不过他大哥,手段也比不过阿晗!将来他怎么接手恩家的产业?让恩心回来就是为了让他知道什么叫做忍,什么叫做有容乃大!从古至今,眼睛里不容沙子的英雄人物,有几个是命长的?”
老夫人的一双眼圈都红了,心里再疼再宝贝,手却依旧指着孙儿脑袋颤抖,道:“恩在凡,你要是学不会你姐姐一丝半毫的隐忍和退让,就别做恩家的子孙,我宁可将恩家所有的东西都给恩心!”
这话狠厉里有着辛酸,当局者听不出,外边儿的人却听得真真切切。
恩心知道,世上没有一个长辈是不爱自己的孩子的,遑论在凡是老夫人的亲生骨肉,说那么多那么狠,不过是爱的太深,从小就抓他的脾气性格,愿他能坚强会保护自己,将来的道路能一路顺遂。
而她从一开始就是一个药引,是老夫人招过来的指路灯,一枚早就布置好路的棋子。
她早就知道,早就知道。
只是揣着明白说糊涂装傻罢了。
她弯着腰拾茶叶,不去看四人,林叔在一旁也看得懂,不好插嘴,帮着恩心理东西。
恩孝廉原是温和的人,这厢遇上自己亲儿子遭罪,也不能忍受,看了恩心的眼都冷了几分,拨开妻子和老母,抱着在凡驱车去医院。
宋槿蓉蹲在原地片刻,回头看见地上的一片狼藉,多少猜测到事端始末,却还是抓着已默默无言的恩心诘问:“我的孩子,为什么要因为你而挨打?为什么你一个外人,却能闹得我们家鸡犬不宁!”
恩心静静看着妆容都花了的女人面无表情,任何表情都无法纾解心里的怆然和苍白。无言以对的时候,越过肩膀,看见老夫人扶墙渐渐倒下,面部因为疼痛而狰狞,手中的拐杖躺在另一侧,变成一根冰冷的木棍。
林叔惊叫不迭,宋槿蓉也顾不了恩心这边,连忙和林叔带着恩奶奶再一次赶去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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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人家快快乐乐过年的时候,恩家的一老一幼都进了医院,因此,过年时候的气温降到了冰点,家里人偶尔回来一次拿换洗的衣服,完全没主意到独自一人收拾行李的女孩。
听说在凡的哮喘控制住了,这几天好了很多。
奶奶是心脏病,有点麻烦,好在初五这天醒了过来,开口就说要见恩心。
恩心带了一束花去了医院。
老夫人抓着她的手,眼角有点湿润,叹了好几声都没说出口,最后问她:“好孩子,你想不想回学校住几天?”
恩心想了想点头,想微笑又觉得无力,已经努力到这一步了,是不是需要放弃了呢?
于是,从容淡然回答:“奶奶,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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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忽然之间懂得了很多,就像一块石头,求着神仙让他下凡游历红尘,百年过后终于懂得原来一心追求的东西,全都是过眼云烟,宁可回去继续做他的石头,而不愿再世为人。她的家人,如此温暖的昵称,就这样冰冻在她心里,在努力追求亲情的路上,她跌倒站起来,再跌倒再站起来,到了终点发现只是海市蜃楼,全身上下的刀口和伤痕都流出了失望的脓水,仿佛被砍断了双腿,再也无法站起来前进。
恩心知道,在她最美好的年华,应该如同夏季的荔枝一般,外衣红艳似火,内心晶莹欲滴,让甜蜜的汁水与顺滑的口感,丰富整个青春的年纪,她却仿佛在慢慢枯萎,最后落到无根的水泥地上,无人问津,任由鞋履践踏。
恩心走在医院的走廊间,路过在凡的病房外时,看见恩叔叔正和他玩着游戏,阳光正好打到两人身上,笑容都从窗子的细缝里溢了出来。她在恩家住了大半年,从未见过两人这样灿烂的笑。
这是不是意味着,整件事真的是她错了呢?
宋槿蓉恰好换热水回来,看见了恩心,和蔼的笑一下子僵硬,扯下了嘴角看她:“你和你妈打着算盘回来,就是为了要恩家的财产。你以为老夫人说给你,就真的会给你,连亲孙子都不顾么。”
恩心叹一口气,连辩驳的力气也没有,侧脸说:“婶婶,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只是来这里读书然后工作,有机会就往上走,没机会就努力寻找机会,但是不是我的东西,我不会强求。”
宋槿蓉莫测地看了她一眼,拉开门之前说:“别喊我婶婶,你应该知道,你本就不该姓恩。”
“我……知道。”从看见你们的那一刻,就知道。
“可是,我的亲生父母是谁,在哪里,又为什么,让我姓了恩?”她看着宋槿蓉的背影慢慢离开,孤独的问出这一句话,声音很轻很轻,轻到一粒灰尘也达不到的重量,却没人愿意回答。
她看着屋内的一口之家,三人成影,忽然感受到恩心两字的卑微可笑。
她姓恩,却不是恩家的孩子,一丝一毫的血缘关系也没有,堂而皇之的吃他们的住他们的,任哪个三八妇女听了都会将她的无赖事例分成三份,每天早中晚坐在弄堂里跟妯娌公婆轮流着添油加醋。
他们要她是毫无道理的,不要她才是正常的,恩心虽然奢望过能和平相处过一生,但也做好随时被赶出去的准备。这种时时刻刻提心吊胆,担心无家可归的心情,从她会分辨人的样貌那一刻她就有了。而如此珍惜着保护着的感情,他们也不会明白。
恩心独自坐在凳子上长思。
林叔撞见,走过来摸着她的头发叹气:“其实他们,包括凡凡都是好心眼儿的,只是你的身份特殊,一时间不能接受,给他们点时间。”
他说的诚恳,但恩心知道这不是时间的问题,是体内的那股不一样的血脉,阻碍了一切的发展。
她问林叔:“究竟为什么想要她过来,让她过来住了,又为什么让她走?”
她懂的,恩奶奶所谓的住几天,当然不会只是几天那么容易。
林叔的脸一下子就垮了,脸色很难受,有什么话想要呼之欲出,可纠结了许久,还是自欺欺人地逃避。
他说:“大约是因了你的父母。”
因为恩爸爸,所以想她过来,因为恩妈妈,所以又要她走?
可他们是不是恩心的亲爹妈,这点,长辈们比谁都清楚。
恩心只是笑了笑,暗地里却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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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的路上,迷茫无目的地散步,踢着地上的小石子,手指之间缠绕较劲,她深吸一口气,劝服自己不去回忆,拼劲全力之后,终究敌不过眼鼻的酸涩,缓缓留下。
这个傻姑娘又怎么会不知道,镜子的自己,弦月眉和杏眼,无一列外与母亲的样貌大相径庭。
在她还不会说话的时候,就发现邻家的母花猫生出来的小猫也是花的,大斑点狗生出来的也是小斑点,但是她的妈妈生出来的她,却像邻居家的婶婶。恩妈妈曾笑着说:“恩心长得像爸爸,大众脸,不容易认,但是一生平安。”
恩心曾经见过父亲的照片,眉眼之中也不过有三分和她相像罢了,但这个姑娘有与生俱来的敏锐,抱着那样怯懦的感情,小心翼翼地生活在母亲身边,虽不知血缘一词有何意义,却毫无保留从容接受,宁可相信所有人说:“天下的孩子,都是爹妈从垃圾桶里捡来的。”的话。
即便,它滑稽之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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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比平时多用了两个小时。
拎着行礼出去的时候,没有一个人为她践行,孤零零地望着身后冰冷的铁门一眼,捏紧着拉杆箱的手柄,傲然着灵魂踏出。
团圆夜,大街上购物逛街的人很少,只有恩心一个人在冷冷清清的冬夜里蜿蜒挪步。这样的场景,很适合她放声大哭一回,彻底解放心里委屈多日的小兽,让寂寞的夜晚为她敞开心房一晚。可是她拥有一个可以哭泣的理由,却没有一个可以哭泣的景色。
今晚的月色特别美,月亮是正月十五里最圆的一次。两旁的路灯也整整齐齐的昂头挺胸,没有一盏是坏损的,温暖的灯光照在人身上,冷气降低了许多。在这种温暖美好的氛围中,她又怎么舍得难过和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