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意又将面前的人打量了一番,起身往前慢行几步,吐出两个字:“算是。”
“实际上,”墨意继续道,“我主要是来看看那道士是否在胡诌乱说。我不怎么信卦象签文这些,也一直认为小乔是悲伤过度病急乱投医,如今看来,这世上确实有些东西是无法解释的。”他瞧着他,面色忽而一沉,“她险些为你而死。”
祐樘缄默俄顷,道:“我知道。”
“这一两年间,她没过过一天好日子——为留下你的遗体不断跟儿子争执对峙,去看你应了她却没能成行的地方,毅然决然赌上性命去换取你回来。后来身体垮了就每日抱着你送她的那把琴打谱子,最后连谱子也打不了了,整日整日卧病在床,命都去了一半。”
墨意往前提了两步,盯着他:“我们都认为她是中了邪,可她从未有一日放弃。我敢打赌,她为你做的这些都不会向你提起。不要跟我说即使她不说你也知道,你当然可以去查,但从旁人口中听来的终归是打了折扣的,你没有亲眼看到她那时候的样子,就永远不会知道她经历了怎样的苦痛,不会知道她为你做到了何种程度。”
祐樘眸光微敛。
其实他可以体会到她的苦痛,因为他也经历过同样的事,但是这些不宜也不必说出来。
“小乔跟我说她觉得是她害了你,心里一直都很自责,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这个说来话长,云公子没必要知道。乔儿受的苦我能约略知悉,日后自然会好好补偿她。”
墨意点点头,又道:“她身体亏损得厉害,你找人帮她好生调调。”
祐樘见他眼下有淡淡淤青,连眼中都是血丝,猜到他大约是为了漪乔的事奔波劳碌累的。
祐樘倏尔笑道:“我回头一定送云公子一份大礼。”
墨意方才瞧见他打量的目光,便知他看出了他对漪乔之事的上心,目下忽然说出这么一句,便让人疑心是讥讽,可他的语气却十分真诚,神情也自然。
墨意微微蹙眉道:“不必,无功不受禄。”
“若真要论起这个的话,云公子可是有功的,不过是从前的功。我想连带着这回的人情一并还了也不错。”
“你指的是盐法改革那件事?那件事我会参与也是存了私心的,不必还。”
祐樘浅浅笑道:“云公子等着收礼便是。”
云家与他打了多年交道,墨意也对他有大概的了解。他看他目下这般言辞,心知他的确没有恶意,再做猜疑便是小人之心了。
可他倒是有些不明白他为何忽然这样说。而且,他要送他什么?
墨意说完了他最想说的话,之后也没和他寒暄,正欲告辞时,又突然想起一事,转头看向他,勾唇淡笑道:“我有件事要去问小乔,你不会拦着我吧?”
出去转悠了一圈的朱厚照兄妹俩回来时,就瞧见自家爹爹坐在玫瑰椅上兀自喝茶。
兄妹俩至今都没从巨大的惊喜错愕之中回过味儿来。
晌午那会儿,朱厚照原本是着急忙慌来这里寻母后的,可一来就瞧见了惊悚一幕。他看到自家爹爹立在眼前,以为是显灵了,当即跪下磕头,忙说自己最近没有淘气,让爹爹放心回去。后来才发现他看到的是人不是鬼。他愣了好半晌,然后扑上去抱着爹爹痛哭了一场。
爹爹一直教育他要做心性坚韧的男子汉,他也确实是那么做的,爹爹走后,他一力扛起了自己的责任,认真学着如何做一个好皇帝。
可他也不过是个十六七的少年,骤然重见至亲,所有的委屈便全涌了上来。
后来朱秀荣也被叫了来,兄妹俩便抱着爹爹哭作一团。
如今朱秀荣再看到爹爹,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睛,扑跪在爹爹怀里啜泣。朱厚照见状,朝着妹妹做了个鬼脸:“这么大的人了还跟小孩儿似的。”说着话,却也扑上去抱住爹爹哭诉委屈。
祐樘转头看了儿子一眼,道:“不准哭。”说罢,又低头继续温言安慰女儿。
朱厚照瞪大眼,不平道:“为什么差别这么大,我也是亲生的啊!”
祐樘道:“男儿有泪不轻弹,你今日已经弹了好几回了。”
朱厚照小声道:“那儿子也是到了伤心处啊!”
祐樘安慰完女儿,让她先去找漪乔。等荣荣走了,他回头就看到儿子一脸揶揄地看着他。
“说起母后,儿子想起来了。儿子和荣荣方才拐到母后那里时,母后已经起身了。刚说了没一会儿话呢,就瞧见云伯伯来找母后,母后看到他还挺高兴的呢,”朱厚照贼兮兮地笑道,“爹爹猜云伯伯如今走了没?”
朱厚照见爹爹只是喝着茶,不由道:“爹爹不担心?爹爹不在的这段日子,儿子可是一直操着心呢。”
“那你觉得你母后会被他抢走么?”
朱厚照坚决摇头:“不会!”
“那不得了。”
“可总还是觉得……”朱厚照挠挠头,又似乎想起了什么,笑嘻嘻道,“爹爹和母后置气了?”
祐樘转眼看他:“你怎么知道?”
“我们去看母后的时候,母后那脸色黑得不得了,任谁都能看出母后生着气,”朱厚照抬起手夸张地比划了一下,“如今放眼全天下,能惹母后敢惹母后的,也只有爹爹了。”
朱厚照见爹爹犹自垂眸慢慢呷茶,似乎是在听着他说话也似乎是在想事情。朱厚照忽然贼笑一下,绕到爹爹面前,弯着腰直往他脸上瞅。
他见爹爹抬眼看过来,遂嘿嘿笑道:“儿子看看爹爹脸上有没有伤。”他说着话直起身,自己想想自己哈哈笑笑,“儿子听说,有些人家的夫人跟夫君动起气来就喜欢往脸上抓,弄得夫君都不敢出门,被人问起了也只说是猫挠的,哈哈哈……”朱厚照笑得前仰后合,“回头爹爹脸上要是也多了几道,儿子绝对不问!哈哈哈……”
祐樘将茶杯往桌上一摆,挑眉道:“我看起来很像惧内的?”
“没有没有,哪里是像……”分明就是啊!
朱厚照乐呵呵在心里接了后半句,随即又赶忙道:“爹爹不也说,惧内也常常意味着爱妻宠妻嘛!所以爹爹也不必纠结于此……”
“你回去之后找个由头,吩咐下去,”祐樘忽然打断他的话,正色看他,“让各衙门将最近两年的要事都汇总一下呈上来,尤其是六部、六科、大理寺、都察院这些。另外,这两年各地的夏粮秋粮收成情况和各税种征收情况额外总成一份。”
朱厚照怔了一下,待他说完才回过神,道:“爹爹这话转得也太快了……”他明白爹爹什么意思,见说起正事,便收了些嬉笑之色,“爹爹要六科和都察院汇总干嘛?那群人只会见天儿挑刺找茬儿喷口水,烦死我了。”
“六科给事中跟都察院那帮御史有时候也不是乱喷,纵使是乱喷,多半也掺和着派系之争,”祐樘略作沉吟,复又看向儿子,“不必太急,让他们慢慢整理。另外,长哥儿不要多想。”
朱厚照愣了愣,意识到爹爹的意思,敛容道:“儿子怎会猜度爹爹。其实……”他踟蹰片刻,“儿子想将皇位还给爹爹,爹爹更适合当皇帝,爹爹可一直都是儿子的主心骨……”
他见爹爹面色沉凝,赶忙继续道:“爹爹听儿子说完,儿子不是推卸责任,儿子只是觉着自己好像真的欠火候。母后说得对,儿子没经历过什么风雨,历练太少。因为爹爹的意外,儿子才突然接手皇位的,真的是措手不及。何况,爹爹不是原本在筹划着新政么?爹爹可以继续去做未竟之事,儿子跟着爹爹观摩。”
祐樘摇头道:“不必说了,这皇位你既然接手了就没有退回来的道理——你这样想推掉,真的不是因为觉得当太子更舒服?”
朱厚照轻咳一声,照实说道:“也确实有这个原因……爹爹,”朱厚照一脸悲苦,“儿子现在每天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啊!儿子真不知道这皇位有什么好的,那么多人都想要!”
“有那么打比方的么,”祐樘说着又轻轻一笑,“你想过舒坦日子容易得很,当个昏君不就好了。”
朱厚照嘿嘿笑道:“不敢不敢……儿子怕爹爹显灵,半夜来找儿子……”
祐樘微微笑笑,又询问了儿子最近练字看书的情况,随后差人叫来荣荣,交代了二人几句,便让兄妹俩回宫去了。
走之前,儿子又跑回来,犹豫着道出了自己的一个打算,来问问他的意思。
他没有当场回答,只道了句“再说”。
在皇宫里闷得太久,他暂时还不想回去。何况有他在,儿子必然心存依赖,长进会很慢。
傍晚时,他独自用了饭。刚坐下看了会儿书,牟斌便按照他之前交代的前来禀事。
牟斌看着眼前的旧主,总有如坠梦中之感。他一五一十地回答了所有的提问,最后主上思量了一番后便让他回去,他却犹豫着没有动。
祐樘看他似有话要说,道:“有事直言。”
“主上,前几日锦衣卫和东厂这边得到一个消息,奏明了圣上,可圣上……似乎不当回事,”牟斌垂首斟酌着措辞,“原本属下似乎不该多言,但这事实在关系重大,攸系社稷安稳,故想再禀于主上,请主上考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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