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要去公馆区,出门前舒眉特意回宿舍换套衣服,她想去那种地方可不能穿得太寒酸了。她找出冯瑞卿“送”的那件孔雀蓝织锦缎旗袍,这是她目前为止最拿得出手的一件门面衣裳。可惜她的宿舍里没有衣柜,只有一个木箱充当贮衣箱。衣服塞在箱子里都皱巴巴的了,还得找厨娘借一把熨斗来熨熨平整。
当舒眉还是生活在21世纪的白富美时,从没洗过衣服,也从没熨过衣服。家里有两个保姆把她伺候得舒舒服服。每天换下的衣服只需丢在浴室里,第二天自然有人把洗得干干净净、熨得平平整整的衣服挂回她的衣帽间。
今时不同往日了,舒眉得学着自己洗衣服、熨衣服。洗都好办了,反正衣服也不会太脏,在水里用胰子搓一搓就解决问题了。可是熨这项工作,却真是一桩很麻烦的工程啊!
民国的老熨斗不同于现代的电熨斗。一般用白铜制作,外形酷似一把小型的平底煎锅,把烧红的木炭添加在“锅底”,等到斗底充分受热后就可以用来熨衣服了。木炭烧红后有时候会爆火星,舒眉最怕的就是这个。她已经不止一次被爆出的火星烫到手了,所以对于熨衣服这件事头疼万分。
而今天熨旗袍的过程时,舒眉就更倒霉了。不只是再次被烫了手,溅出的火星还“吻”上了娇贵的织锦缎旗袍。尽管她大呼小叫着想要抢救,顾不得烫就直接用手去拍熄那些火星,可是旗袍还是被烧焦了好几个洞,而且洞口还都在胸襟处。这件衣服算是毁了,没法再穿了。
舒眉气得简直要抓狂:天啊!有没有搞错?我统共就这么一件能充门面的衣裳,居然还给烧焦了!老天爷,你是不是还嫌我不够倒霉呀?
在21世纪的时候,作为一个妥妥的白富美,舒眉是不少人公认的投胎小能手,人生赢家。谁知道顺风顺水了二十年,这开挂的人生忽然画风大变。如果说她曾经是上帝的宠儿,那么现在绝对是从宠妃模式切换到了冷宫模式。老天爷好像变得故意跟她过不去了,居然在愚人节这天开了一个如此恶劣的玩笑,把她打发到了20世纪三十年代的南京城当“孤女”。
舒眉越想就越生气:太过分了!实在是太过分了!老天爷,你安的什么心啊?有必要玩得这么大吗?这是存心想把我玩死的节奏吗?
气嘟嘟地把烧坏的旗袍扔回衣箱后,别无选择的舒眉只好另外换上一件新买的格纹棉布旗袍,还算素雅得体了。
一边换衣服,她一边情不自禁地回想起了在家的千日好,也挂念起了父亲:我离家出走后就一直音讯全无,老爸一定在报警找人吧?中央饭店那边客房里还有我的行李,却不见了客人,他们应该也会报警找人吧?老爸现在是不是已经知道我“神秘失踪”了!如果是,他肯定急死了!Sorry,老爸,我没想要让你这么担惊受怕了,发生这种事我也不想的。唉!还不知道我有没有机会再见到您老人家啊!
烟波玉走进福音堂教会小学时,舒眉已经和约翰神父在五分钟前双双离开了。
从杂役的嘴里得知自己扑了一个空,今天不能见到江澈钟意的那位新女性了,烟波玉满怀遗憾地掉过头往外走。刚走了没几步,就意外遇上了迎面走过来的江澈,他自然也是来找舒眉的。
四目相视后,江澈怔了一下,不明白烟波玉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疑惑地打了一声招呼:“玉姑娘,你怎么在这儿?”
凝视着江澈年轻英武的面孔,烟波玉无比地怅然憾痛。如果可以,这一个才是她真正托附终身的良人。可恨她与他无缘又无份,自始至终,都只是她单方面的空相思。
不过,在即将正式从良嫁人之前,能在福音堂巧遇江澈,让烟波玉觉得这或许是命运的安排,给了她一个吐露心声的机会。于是,她决定对他说出自己心底埋藏数年的情意,算是为这段单相思作一个彻底的了结。
“我是来专程来找你的那位新女性的,因为我想看看她。”
江澈听不明白:“你为什么想看她呀?”
“因为我想看看,能被你喜欢上的女人是什么样子。”
江澈依然是一派糊涂。他从小在保安会长大,每天-朝夕相处的都是一些粗豪汉子,女人这种生物对他来说是隔绝在日常生活之外的东西。他一点都不了解女人,更不擅长揣测理解她们话里话外的意思。所以,他满脸疑疑惑惑地看着烟波玉,眼神中全是问号。
迎视着他的目光,烟波玉一声轻叹:“江澈,你还记得你第一次见到我是什么时候吗?”
江澈下意识地回想了一下,不太确定地说:“是不是三年前,山爷替我在天香楼摆庆功宴的那次?”
“那你记得,这三年里,我们一共见过几次面、说过多少话吗?”
这江澈可就想实在不起来了,而且他也不明白烟波玉的用意:“你为什么要问这些奇怪的问题?”
烟波玉嫣然一笑,楚楚动人:“我就知道你一定不记得,但是我都记得。撇开今天不算,三年来,我一共见过你十八次,你总共和我说过九句话。其中六句都是一样的,就是简单的打招呼——‘玉姑娘,你好’。另外三句,一句是前年春天,我陪山爷游雨花台,他临时有事打发你来对我说:‘玉姑娘,山爷让你先回去’;一句是今年吴爷的寿宴上,我想敬你的酒,你却说:‘我不喝酒,玉姑娘你不用敬我了’;最后一句是去年的中秋夜,我去俞爷府上出堂差,在回廊里遇见你,你提醒我说:‘玉姑娘,你的耳环掉了’。”
一边说,烟波玉一边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耳垂。将那只莹白的珍珠耳环捏在指间时,她梦呓般地轻语:“就是这只耳环,当时,你亲手捡起来还给我。从此以后,它就成了我最心爱的饰物。”
☆、17.第十七章
烟波玉长长的一番话说完后,江澈已经听得完全怔住了。
就算再迟钝再不懂女人心思的男人,也不难从她这一番话中,听出那份情意深深。这个即将从良嫁给吴仁义为妾的红倌人,三年来居然一直在单方面地恋着自己,这实在太出乎江澈的意料了。
“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要问这些奇怪的问题了吧?”
虽然知道是知道了,但是太过意外带来的惊愕,让江澈一时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而且他也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好,只能怔怔地站着发呆。
而烟波玉也不再说话,只是一双波光粼粼的大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江澈,像是怎么看都看不够的样子,直看得他有些局促不安起来。
忽然间,江澈觉得哪怕是独自一人势单力薄地对付一群刀手,也比应付一个女人要容易得多。刀手们的刀法招式他可以预测,但是女人的心思却全然无从捉摸。他都完全不明白这位天香楼的头牌红倌怎么会对自己情有独钟——三年来就见了那么几次面,说过那么几句话,她为什么就会爱上了他呢?
看着江澈一脸惊愕困惑又局促不安的表情,烟波玉轻轻地叹息了一声后,柔柔地重新开口说:“看来,你已经知道了。知道了就好,我今天说这么多,也不过就是想让你知道——我心里曾经有过你。尽管,你从来都没有正眼看过我一眼。”
“对不起,”江澈终于艰难无比地开了口:“我不知道……我真的一点也不知道……”
烟波玉忽然有些期待地看定他问:“如果……你早就知道了这件事,你会怎么样?会喜欢我吗?”
这种假设性的问题听得江澈又是一怔,本能告诉他最好不要回答这个问题,因为一定会让她失望,于是他谨慎地保持了缄默。
江澈的缄默就等同于一种无声的否认,烟波玉明了地凄艳一笑:“行了,你不用说我也明白了。我想我该走了,回去好好准备嫁人。再见,江澈。”
烟波玉袅袅婷婷如风摆杨柳似的走了。刚刚才擦肩走过江澈的身畔,两颗晶莹的泪珠,就从她轻颤着的两排浓密长睫中滚落出来。
迅速用丝帕拭去泪珠,烟波玉努力让自己保持妩媚的微笑:没什么了,一切都过去了。这个男人我一早就知道是得不到的,以后还是尽快忘了他,一心一意跟着吴仁义过日子吧。毕竟吴仁义那头有一个很不错的归宿在等着我。等他家那个母老虎一死,我就会是正儿八经的吴太太。有几个妓-女从良后,能有这样的正室地位呢?——烟波玉,你也该知足了!
烟波玉离开福音堂大概一小时后,舒眉独自乘着一辆黄包车回来了。
约翰神父还要去太平南路的圣保罗堂走一趟。始建于1913年的圣保罗堂是南京第一座正式的基督教堂,经过长达十年的扩建后,又成为了南京最大的一座基督教堂。在南京的西方传教士彼时超过百人,经常会在圣保罗堂聚首,交流各自的布道经历与心得。
舒眉穿过教堂走向后院时,发现江澈正一个人坐在里头怔怔发呆。她有些奇怪地朝着他走过去,听到脚步声,他立即满脸警觉地回头查看,发现是她回来了,他眼睛里的警惕立刻换成了由衷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