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简莹发动的时候,房妈就将大宝和小宝抱到别的院子里去了。
小宝是放在哪儿就能在哪儿待一天的孩子,大宝却是野惯了的,哪里关得住他?房妈一不留神,就叫他跑了出来。熟门熟路地钻进正房院子。
听简莹叫得凄惨,又见周漱和其他人一个个坐立难安,家里的氛围跟平常大不一样。只当简莹出了什么事,哭着喊娘。
周漱抱着他解释了半天,他才明白娘亲是在给他生小妹妹。他对妹妹还没什么概念,搂着周漱的脖子直摇头,“妹妹不要。娘疼。给娘呼呼……”
周漱一时间不知说什么才好,表情很是窘迫。
房妈赶忙将他抱过去,柔声哄道:“你姜奶奶正在里头帮娘呼呼呢。娘很快就不疼了。”
没一会儿的工夫,里头传来孩子嘹亮的啼哭声。雪琴和云筝先出来了,脸上都没多少喜色。
周漱见状刚放松下来的心弦又倏忽绷紧了,“怎么了?是不是娘子出什么事了?”
雪琴和云筝对视一眼。表情怪异地道:“夫人没事,只不过孩子……”
“孩子怎么了?”周漱心头猛跳。“该不会是有什么缺陷吧?”
雪琴表情愈发怪异了,支支吾吾地道:“倒是没有缺陷,就是……就是比预想的多了长点儿东西……”
“多长了什么东西?”周漱急了,“我进去瞧瞧。”
撩开帘子。正要往里闯,就见产婆抱着一个小小的襁褓出来了,瞧见他忙福身道贺:“恭喜伯爷。贺喜伯爷,是位壮实的小公子。”
周漱愣了一瞬。才明白过来雪琴说多长了点儿东西是什么意思,忍不住脱口说道:“怎么会是个儿子呢?”
自打简莹诊出喜脉,大家就不约而同地认定这一胎定是个女孩儿,做的小衣裳,准备的金锁片,全都是女式的。简莹也不止一次地念叨,生完女儿就再不受生孩子的洋罪,要好好享受大好的青春年华。
这冷不丁的,女儿变成了儿子,叫人情何以堪?
产婆瞧见他这副不情愿的模样,满腔喜气的立时散了大半,心情忐忑地觑着他的脸色,“伯爷,您要不要抱一抱三公子?”
周漱也意识到自己失言了,赶忙伸手将哇哇大哭的孩子接了过来,瞧着他红红皱皱的小脸儿,还有攥得紧紧的小拳头,就跟当初大宝小宝出生的时候一样,心里软成一片。
抱了一会儿,被他的哭声震得耳朵疼,一边将他交给雪琴抱去找奶娘喂奶,一边嘴角含笑地骂道:“臭小子,嗓门可真大!”
产婆见他眉目舒展,暗暗松了一口气。她就知道,这世上哪有不喜欢儿子的人呢?
伯爷和伯夫人人缘好,出手也一向大方,这回的赏钱加洗三礼定然少不了。
简莹这回没怎么折腾,生完了还有精神。由着姜妈给她擦洗了身子,换上干净的衣服,又叫将喂饱了奶的孩子抱来给她看。
周漱怕她失望,在旁边陪着小心,“……娘子,其实儿子也不错。
小宝那个性子,跟大宝也玩不到一块儿去。你是没瞧见,母妃带小四回府的时候,大宝一直送到大门口,眼巴巴地看着马车走没影了才回来,那小模样儿别提有多可怜了。
再生个弟弟给他作伴不是挺好的吗?
你要是愿意生,咱就再生个女儿,你要是不愿意生,咱往后就不生了。你可千万别因为生的不是女儿难过,伤了身子可就得不偿失了……”
简莹被他啰嗦烦了,斜眼看过来,“这是我亲生的孩子,你觉得我会因为他下面多长了一个小玩意儿嫌弃他?”
“不嫌弃就好,不嫌弃就好。”周漱这下放了心,凑过来在她额上亲了一下,“辛苦娘子了,你看咱们给儿子取个什么名字好?”
“小名儿就叫三宝吧。”简莹不假思索地道。
周漱忙附和道:“三宝好,三个儿子都是宝。”
顿了一顿,又征求她的意见道,“三宝的大名儿,我还是想请父王给取,娘子的意思呢?”
“我没意见。”简莹微笑地道,“名字不过是个记号,谁取都一样。”
她明白周漱的心思。
这半年来,方氏不在府里,周沅和周润也很少回去。每回见了,都能发现济安王又苍老了不少,背驼得厉害,头发也全都白了,身影看起来孤寂又凄凉。
周漱是恨他的,可到底是生身之父,做不到绝情绝义。添人进口是喜事,当儿子的想跟父亲分享喜悦,她没有理由拦着。
周漱知道简莹明白,并没有赘言解释什么。等她睡下,将孩子送到隔壁去交给奶娘照看,便叫人下了一碗喜面,拿上一把红鸡蛋,直奔济安王府而来。
济安王正坐在窗前发呆,瞧见儿子也只轻轻地掀了一下眼皮。
周漱打开食盒,将喜面和红鸡蛋摆在他面前,“父王,我媳妇刚刚又给您添了一个孙子,您给取个名字吧。”
——L
☆、第517章 故去与新生
说完这话等了许久,没有听见回应。
周漱神色黯了黯,正要起身告辞,却见济安王两手按着扶手慢慢地站了起来。一言不发地踱到书案跟前,挽起袖子,铺纸磨墨,执笔写下一个字。
写完拿起来端详片刻,眉头微皱,似乎不太满意,到底还是将那张纸递给了周漱。
周漱双手接了,见上头写了一个“语”字,嘴里轻轻念道:“明语,周明语,是个好名字……”
抬眼看向济安王,“多谢父王。”
济安王依旧没有言语,垂眼看着自己筋骨突出的手掌。他记得周漱上回得子来向他求取名字,他写下字还是刚劲刚毅,力透纸背的,如今写出来的字却软趴趴的,没什么力道。
他果然老了!
周漱瞧着他写字的时候手有些打颤,又见他怔怔失神的样子,心头止不住一酸,将那张纸折好纳入袖中,“父王,让我给您诊诊脉吧。”
济安王回神扫了他一眼,很快别过视线,“不必了,本王没病。”
周漱眉心一皱,伸手抓住他的腕子。
济安王下意识地挣了一下,没能挣开,便由着他去了。
周漱细细地诊视了半晌,感觉他脾胃两虚,想是思虑过重,饮食不振所致。想要问问他到底在思虑些什么,然后劝解他几句,可也知他是不会对着自己倾诉的。
略一思忖便道:“回去之后,我会按照您的症状给您开一个调理纾解的方子,配好了药给您送过来。您若是信不过我,可以将方子拿给每常给您看病的大夫瞧瞧,叫那位帮您配药。
那么您多保重。儿子先告退了。”
拱手一揖,径直出门而去。
济安王听见周漱在门外仔细询问小厮他这阵子的饮食、睡眠和排泄情况,手不知不觉地抚上自己的腕子,那里还残留着冰凉的触感。
他恍然记起,周漱自小体凉,冬天格外怕冷,一有机会就跑到书房来。缩在他的怀里。跟他一道写字读书,那时父子之间是何等地亲密,一家子又是何等地其乐融融?
回想他这一生。前三十年可谓意气风发,年纪轻轻就封了王,圣恩不断。娶得娇妻美妾,有儿有女。又有一个极有主见、稳如泰山的亲娘坐镇府中,没有什么需要他操劳的。
续娶了秦氏之后。他更是心满意足,一度以为自己是这个世上最幸福最悠闲最自在的男人。
可突然有那么一天,他最爱的两个女人都离他而去,留给他一个沉重的秘密。驱使着他,引~诱着他,一步一步地远离了原本的生活轨道。
随后的二十年。他苦心孤诣,呕心沥血。不择手段,如同着了魔一般地谋划部署。他忙于各种各样的事情,甚至没有闲暇去想一想,他到底在做什么,他所做的这一切究竟是不是他想要的。
谋划多年的大计毁于一旦,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心中只有不甘和愤怒,以至于每次瞧见周漱,都恨不得将这个儿子活活掐死。
当最初的不甘和愤怒淡去,当他夜里不止一次地梦见举事失败,被当年圣上抄家灭门,他和妻女儿孙的人头一字排开悬在城门上,任由来往经过的人们指点唾骂。
梦醒之后,发现自己还躺在熟悉的地方,想到家人都还在,想到自己日后再不必奔波操劳、提心吊胆,竟生出了如释重负之感。
若说他已经不恨周漱了,那是假话。
男人骨子里都是赌徒,都喜欢危险和刺激,都有一将功成万骨枯的帝王梦。更何况他本就是皇室血统,更背负着替母族洗雪冤屈、为母亲正名的重则大任,挥洒了无数的钱财,耗费无数的心血,最终功败垂成,这份遗憾致死难消。
对于周漱,他既恨,又有一点儿感激,更多的则是愧疚。
他不知该如何处理这种复杂的感情,所以面对周漱的时候,他总有一些窘迫和无措。为了掩饰,他只能不假辞色,漠然对之。
美好的时光已一去不复返,他与周漱之间,也只剩下“亲缘”这两个字而已,以两个字为基础培养建立的种种,早在秦氏过世的那一刻就已灰飞烟灭。
即便他知错,即便他悔悟,也永远找不回昔日那种亲密无间的父子之情了。